待回到王府正院,下人及护卫渐多,高洋一颗怦怦乱跳的心这才放了下来,深呼吸了几口气,强自稳下了心神,脚下的步子也努力恢复成平时那般稳健。
高洋抬头望了望,天际一轮冷日渐西,知道此时已近下午申时,该是去见先生了。
“二公子!”
“二公子!”
……
一路向着书斋走去,不时有杂仆、护卫肃立向高洋躬身行礼。
别看高洋今年只有八岁,且生得貌丑人瘦,却是天生的满腹心智,性子沉深,尤爱猜度他人心思,与同龄孩子洒脱戏玩的性子迥异。这孩子平时人在前甚少言笑,可行起事来却偏偏又是格外的豪迈果决,与其兄——长公子高澄内敛多疑的性子比起来,倒是他,更有几分其父高丞相的枭雄风范。
只可惜这高洋生得相貌不扬,因而从小便不甚讨丞相欢心,只常年把仪容俊朗的长子高澄随带身旁着力培养,数年前更是以“子幼恃母”为由,将高洋留给了在渤海避战的娄夫人抚育,却把长子高澄带走军中,悉心教导,以谙国事。
丞相的这些心思,也自是被府中那些惯于揣度主家心意的下人们眼在看中,因此往日对高洋这位不太受宠的二公子,也就少了几分恭敬。
但半年前王府里的一桩“奇参案”,却让阖府上下数百人尽皆怕了这位丑公子。
那是去年,夏初。
王妃娄夫人临盆,难产血崩,流血不止,产中数度昏迷,渤海郡一众医官均束手无策。
时值,大魏天柱大将军、渤海王、大丞相高欢,正带着长公子高澄在荆州与数万叛军鏖战,此时府中能拿主意的便只余何伯。
可何伯少年时便投身军中,又至今孤身一人,哪曾经历过妇人临盆这等险情?当时亦是慌了手脚。
听着府中后房内娄夫人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渐渐转弱;看着产婆子和婢女们流着泪将一盆盆血水从房中端出,正院内各处皆是跪满了为娄夫人祈福的下人,这王府内的众人均是心下惶惶,一些胆小的婢女,甚至低泣出了声。
倒不是这王府中,人人性格怯懦,主要还是因为此事委实太过重大。
府中众人皆知,这娄夫人乃是丞相患难发妻,不仅姿容绝美,且多谋善断,深得丞相宠爱。
若是此次娄夫人与这未出世的孩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怕是这全府上下人等,无人能承受高丞相心碎而狂时的滔天怒火。
更要命的是,若消息传至军前,丞相父子定然无心再战,大军一旦回转,数万叛军脱困,便是魏南万千生民流难之时,届时又不知会有多少生灵惨遭荼毒。眼看就要到来的太平日子便又要重陷水火,这个责任,怕就是诛灭了阖府诸人的全族,也是承担不起的。
加之娄夫人平日对待下人极是温善,府中人人都对这位难得一遇的主母真心侍奉。故此刻,这渤海王府之内,每个人的心里,都只有满满的担忧。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就在府中上下人等皆一愁莫展之时,年仅七岁的高洋,却一语不发,拉着自己的蒙学师父南山先生,驾车城外,请来了恰好云游至渤海的江北神医方伯子,施以东海金针秘术为娄夫人封穴止血,吊住了性命,又指导稳婆,用一套自制产具,终助娄夫人顺利诞下一名男婴。
只是,此时的娄夫人已是血气尽失、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方神医为娄夫人诊脉后,开出了一剂“回血还魂汤”药方,其中最关键的,便是需用一株已成形百年的人参,取其金须十尾,以作药引。
说来也巧,府中恰好便有一盒上好的千年山参,那还是三年前,高丞相鼎定中原,策立先帝登基时,北方高句丽王遣人送来的贺礼。
那株人参,生得甚为奇特,堪称世间至宝:通体金黄,约有婴儿手臂长短,生得头、身、臂、足四肢俱全,隐约便是个人形;更令人称奇的是,参体背面开叉的“腰”部,竟还生有一道浅浅的短沟,神似人的臀部,活脱脱给这株人参分出了个正反面。
高丞相夫妇平日对这株人参极为珍爱,扎以红绳,纳入锦盒雪藏,夫妻二人偶尔也会取来观赏戏笑。
此时府中管事的何伯,常随丞相夫妇左右,自是有幸多次亲见过此奇宝,他甚至还清楚的记得,有一日丞相与娄夫人兴起,曾当着他的面,亲自点数过这株奇参的根须,共计有长短四十三根。
此时听闻方神医需以参须作引救回娄夫人性命,何伯也顾不得许多,赶紧到府库密室取来藏参锦盒,可当他启盒一看,却不禁勃然失色!
原来,盒中奇参虽在,可参须却少了足足十余根,其中甚至还有一些是粗壮的健须。
堂堂王府竟出了奇珍失窃的丑闻,这还了得?!
这府库密室的钥匙,只有丞相夫妇、他及府库管事高老实四人持有,若参奇有失,不外乎便是这四人之事,可这高老实自小便跟着丞相近前伺候,曾数次救丞相性命于军中,莫说只是一根人参玩物,便是他想向丞相讨个官印去玩玩,丞相八成也只会一笑而允,他又有何必要,去监守自盗的偷几根参须呢?!
但此时此刻,事关王妃性命,甚至还间接关系着南线战事,关系着整个大魏的江山社稷!若是因此导致夫人有个闪失,那对这天下,怕便是塌天的祸事了。身为王府总管,何伯此刻已是手脚冰凉,脑中一片空白,浑身似被抽走了气力。
不过,何伯也是久经历练之人,只是略一迟疑,便不动声色的唤人将府内此时仅剩的丞相亲子高洋请至密室。
待屏退旁人后,何伯匍匐于地,据实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