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不是北魏天子有意控制力道,那一股气息可以直接炸开他的脑袋,夺走他的性命,而他连对方的气息流转都未曾看清楚,怎么会快到这种程度?
李元樱踏步前行,向着城船最高层走去:“朕如此指教,你可还满意?”
“陛下,请留步!”中年男人扶住胸口缓缓起身,微微低头:“刚刚那一招,有违道理!”
“道理?”李元樱扭头,皱了皱眉头。
“修行常识,气息浑厚必定带来气息流转的缓慢,极快的气息流转必定不会以浑厚气息为根本,重不可快,快必然轻,但是刚刚陛下气息内收外放眨眼之间,恰似汪洋大海逆流灌大江,按道理而言,大海之水在低处,不可倒行逆施,即便强行回灌,也是经脉断裂,雪山崩坏的场景,为何陛下可以不受此等桎梏,东流到海的浩瀚气息,西进奔腾,一气八百万里,直上昆仑天山,还能浑厚凶猛,如虹如渊,这不合常理!”中年男人顿了顿,在李元樱面前不知如何自称,平日里他已然是凡人眼中的修行大宗师,乐善好施,光明磊落,还有一个“剑气冲斗牛”的美誉,都是他人附身请他指教,此刻请教他人指点自己有些抹不开面子,沉默片刻,他还是缓缓开口道:“学生,请陛下不吝赐教!”
天下巅峰修行大宗师一手之数,李元樱身处其中,这等巅峰高手的一席话千金难买,保不齐北魏天子三言两语的指点迷津,就能让自己打破桎梏,茅塞顿开,领略更美的风景,一声学生自称不丢人,还微微有些莫名其妙的自豪。
中年男人看着李元樱的脸色越来越严肃,眼神越来越深邃,恰似一位饱经风霜、看透人间繁华的哲人,他忍不住轻轻探身,洗耳恭听。
李元樱没想到遇见一个勤学谦虚之人,她伸手捏了捏鼻子,有些尴尬道:“抱歉,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的问题,要不你自己慢慢想?”
什么倒行逆施?强行回灌?又什么东流到海,内收外放?这都是什么东东?朕才疏学浅,不明白啊!
李元樱与人对战,从未有按部就班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是她唯一信奉得准则,在北魏天子的脑海中,打人就该向对方柔软脆弱的地方打,什么心口、眼睛、眉心、脖子、太阳穴,挥刀就该照着脑袋砍,至于招式、气息,她统统不放在心上,更不会使用招式之前还要大喊一声招式名称,她会觉得尴尬,喊不出口,若是人多的时候,更是难为情。
刚刚中年男人剑气纵横,声势浩大,配合百人剑阵,蔚然成观,李元樱心想以点破面,纳气息一处,于指尖迸发,破去对方剑阵,因为不想取了对方的性命,所以将气息归于一处,藏于一点,没有完全释放。
扭头就走,李元樱留给中年男人一个修长高深的背影,中年男人忍不住叹息一声:“难道鄙人愚钝到如此程度,北魏天子连指点的欲望都没有吗?”
林陌行在护卫的护送下,正欲下船,不知何时,船梯拐角处,李元樱斜倚着木柱,抱着一把长剑,静候南梁大都督。
为了摆出这个酷酷的潇洒动作,李元樱实际上已经尝试了好几个姿势,最后选择了怀抱长剑,斜倚船舱,抬头仰望蓝天的动作。
看了一眼长剑,林陌行心头一紧,那柄长剑是中年男人的佩剑,再看一身女装的李元樱,忍不住脱口而出:“李元樱!”
北魏天子双手按在长剑剑柄之上:“李元樱这三个字也是你能叫的?”
话音刚落,林陌行贴身侍卫的腰间刀齐齐出鞘,不受控制当空长掠,指向林陌行。
“陛下!陛下!”林陌行慌忙改口,一屁股蹲在地上。
“身为一国重臣,边关大将,竟然称呼敌国君王为陛下,实在可笑!”李元樱沿着阶梯登高,每向前走一步,护卫便向后退一步。
刚刚下楼的林陌行便又退回了五层。
不见李元樱如何动作,长剑如同一道青虹炸开的船舱窗户,甲板上已经无数弓弩架起指向李元樱,其余七艘船城也已经听闻中央船城上发生的事情,纷纷调转船头,直面中央船城,形成合围之势。
李元樱站在窗前,遥望大江之上的雾气蒙蒙:“林大人,这战鼓太吵闹了,朕不喜。”
“快!快去把战鼓停了!”林陌行扯着嗓子喊道。
不一会儿,战鼓雷声戛然而止,船城之上可以听到大江流水声,浩浩荡荡,淅淅沥沥。
“林大人请坐!”李元樱指了指一旁的座位,林陌行擦了擦眉头上的汗水,浅浅坐下,屁股微微粘了一半,清浅至极。
李元樱叹了一口气,不像是大敌当前,而是平常聊天:“林大人,当初朕在太安城南书房读书的时候,经常幻想着外面天大地大,可以出城行走江湖,行侠仗义,遇见不平事儿,拔刀相助,遇见坏人,路见不平,而且人间处处有坏人,处处有不平事儿,自己站在那里等着行侠仗义的机会撞上来就行。”
说到这里,李元樱忍不住笑了笑,林陌行心头却微苦,他不明白北魏天子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可是等真的出了太安城,朕才发现,这世间没有那么多不平事儿,也没有那种只干坏事儿的纯粹坏人,即便有人和朕有生死大仇,比如孔道佛、慕容峰、休屠夔、詹天佑、孔希堂、拓跋龙野等等,朕都不能说他们是坏人,朕是好人,他们都不是迂腐肤浅之人,有各自的信念和坚持,偶尔还会比朕的信念和坚持高尚不少,所以书中那种行侠仗义的愿望一直没有实现。”李元樱轻轻回头,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直到遇见林大人你。”
林陌行猛地一股窒息压迫的恐慌感袭上心头。
-----------------------------------------------------------------------------------
大江以北,新晋镇南军大将军张牧之心里微微紧张,握住军刀的手满是汗水,不是因为大敌当前,也不是皇帝陛下孤身涉险,一人独闯军营,而是为南梁大都督林陌行的性命安全感到恐慌和紧张,万一这位新上任的南梁大都督死了,对于镇南军而言,可不是一件儿好事情。
当初,陈法格坐镇大江以南,无论是从攻防战略,还是军队操练方面都有独特的一套方法,双方僵持了几十年,相互之间极其熟悉。早些年,澹台国藩还在之时,对面是陈法格,再加上一个书院二院长孔钧瓷,后来澹台国藩身死太安城,韩先霸成为镇南军大将军,大江以南依旧是陈法格,如今成了张牧之,两人还未曾交手,南梁巨变,陈法格告老还乡,张牧之既庆幸又觉得不幸,单以个人角度而言,他十分希望和陈法格在战场上交手,来为多年僵持盖棺定论,到底是你陈法格技高一筹,还是我张牧之手段更硬,但是从两国角度来看,张牧之特别不想对上陈法格,他总觉得自己败多胜少。
陈法格治军不在严谨,也不奉行军令如山,偶尔某些手段粗糙至极,但是这个出身贫寒卑微的南梁大都督十分擅长抓重点,分主次,很多次都是以局部战争来扩大战果,蚕食对方。陈法格最厉害的地方不是攻,而是退,退而有序,退而不溃,退而得当,常常有反杀的神来之笔。若说起在退字造诣上,独独镇北军大将军宋君毅才能和陈法格并驾齐驱,每年镇北军都会从长城一线退回北防五镇,匈奴从来没有找到南下的机会。
陈法格走后,林陌行接任南梁大都督一位,这位书生兵法大家不是纸上谈兵的无能之辈,相反在治军之上颇有心得,细致入微,不过这种细致在大兵团指挥过程中,只能算是细而不当的画蛇添足之举,现在两国虽然宣战,大江南北的战斗只是试探,远远谈不上伤筋动骨,真若是双方投入数十万军队,林陌行会“惊奇”地发现自己力有不逮,完全不能掌控军队,为了造成林陌行可完全掌控军队的假象,张牧之已经故意示弱颓败了好几次。
所以,张牧之有些害怕,害怕皇帝陛下一朝震怒,万千军中取对方上将首级,痛快是痛快了,士气也鼓舞了,但是南梁很可能会重新启用陈法格,那样可就麻烦了,他不得不紧张起来。
“张将军不必担心。”陈珞岩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缓缓走到大江边上:“元樱离开之前,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张牧之下意识问道。
“若是林陌行死了,下一任南梁大都督会是谁?”陈珞岩开口道。
张牧之微微一愣,是啊,即便林陌行死了,他陈法格也不一定会从新被任命为南梁大都督,或许是其他人:“殿下是怎么回答的?”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而是讲了一件小时候的往事,早年大哥、二哥和我一同学棋,父皇曾经让大哥和二哥在十日之内对弈十局,当时两人棋力相当,不过若是细细算起来,大哥强在开局前五十手,二哥强在收官八十手,五十和八十之间,二哥的棋力稍强,能胜一目。两人连下三日,二哥连胜三局,第四日大哥扳回一局,第五、六日又是二哥胜了,已经胜了五盘棋,只要再胜一盘,和剩余的棋局也不用下了,胜负已分。”陈珞岩开口道,挥手驱赶了一下从大江水面涌上来的氤氲水汽:“事情从第七日开始有了变化,二哥走错了一步棋,被大哥抓住连续不断强攻,最后屠了大龙,溃败。第八日,二哥依旧我行我素,再输。第九日、第十日,二哥故技重施,不出意外全输,最终是五比五,平局。”
“殿下的意思是南梁新帝是一位刚愎自用之人,只会启用林家人,不会让陈法格从新坐镇大江?”张牧之开口问道。
“张将军,或许是我表达的不对,二哥不是一个刚愎自用之人,他隐忍沉着,能够灵活改变,只是有时候性情执拗,不撞南墙不回头,即便是输,他也要输得明白,通透,既然陈法格是他逼退,所以断然没有启用的道理。”陈珞岩开口道。
张牧之点点头:“多谢殿下提醒,是张牧之太过忌惮陈法格,所以有些失了分寸,有殿下这一席话,张某倒是放心了很多。”
说完话,他皱眉握刀,单手以一个攥拳的姿势,抵在刀柄上。
浓雾中,李元樱轻步走了出来,轻轻上车:“回太安城。”
楚人凤双手抱拳,冲着张牧之微微点头,挥动马鞭,驱车离去。
陈珞岩慌忙爬上马车,掀开帘子钻了进去,看到李元樱一脸平静:“你杀了林陌行?”
李元樱摇摇头:“没杀。”
“为啥?林陌行还活着?为啥不杀?”陈珞岩连续三个提问。
李元樱没有回答,而是叹了一口气,一手抵在下巴上,对着陈珞岩问道:“是不是我很可怕?”
陈珞岩盘膝坐下:“不可怕,还很可爱漂亮呢。”
“是吗?”李元樱挺直了身板:“但是为什么和林陌行聊天过程中,他突然发疯一般冲出船城,从五楼跳了下去?”
“跳了下去?”
“是啊,他可能忘了船城的高度,直接摔在甲板上,摔死了。”
陈珞岩哑然无语。
大江以南,中央船城的甲板上,鲜血从林陌行的身体下流出,钻进船板缝隙,滴落而下,南梁大都督双眼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他的确忘了船城五楼足足十五丈高,人摔在上面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