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大魏祥丰三年举人汪嗣英,进宫面圣。”掌印太监尖细的声音在牢房内回荡,然后戛然而止,没有官衔,没有原因,连基本套路都没有,一句孤零零的话,产生了余音绕梁的效果。
完了?汪嗣英心里一怵,有些把握不住这封奏章的关键点,只能跪在地上。
“汪大人,别跪着了,接圣旨吧。”掌印太监的声音在汪嗣英的头顶响起,不知何时,掌印太监已经走到汪嗣英的面前,弯着腰,低头观察这个城东牢房的牢头,近几日,他没少宣读圣旨,汪嗣英是其中官职品阶最低之人,这个年轻人到底有何独特之处,看了半天,除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衣衫不讨人厌之外,并无特别之处,特别是和那位从镇北军回归太安城任职的唐宗飞相比,差距有点大。
身旁的牢役扯了扯汪嗣英的衣袖:“汪大人,汪大人,接旨了!”
汪嗣英恍然醒来,战战兢兢接过圣旨:“微臣谢主隆恩。”
从地上爬起来,他赶忙向袖子里摸去,心头暗叹一声坏了,昨夜醉酒,将准备好的银子当作赏钱丢给酒肆老板了,那是给掌印太监的喜庆银子,是规矩,讨个好彩头。
看到汪嗣英如此窘迫,牢役忙着将身上的碎银子递上来,汪嗣英满脸感激,将银子递交给掌印太监。
“得,得,得,汪大人品秩最低,送上来的赏钱也最少,杂家在这大冷天白忙乎了一趟。”掌印太监用两根手指捏起递上来的碎银子,丢到随身一个荷包里,蚊子腿也是肉。叹了一口气,掌印太监无不感慨的说道:“唐家少爷可是一张百两银票,汪大人这点银子,哎,不过也好,总比那名胡汉斌胡大人好,是一个铜板也没赏给杂家啊。”
“惭愧,惭愧,让公公委屈了。”汪嗣英弯腰低头开口道,眼中有一抹难以描述的光。
“好了,汪大人,咱们进宫吧,陛下还在御书房等着呢。”掌印太监扭身向着门外走去,这晦气的牢狱之地,越早离开越好。
“公公,稍等片刻,融学生去换件衣服。”汪嗣英开口道。
掌印太监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摆了摆手:“汪大人,面圣是天大的事情,您快点,误了陛下的事儿,杂家可没有多余的脑袋担着。”
汪嗣英连说几句是,回身走到自己的隔间,砰得一声,房门被死死关上,隔间内,汪嗣英脸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下落,他把那一卷黄灿灿的圣旨放在那一道小窗户下,透过微弱的阳光又看了一遍,恍若在梦中,伸出两只手左右开弓,狠狠几个耳光下去,汪嗣英又开始大笑,笑声压抑而又痛快。
十年寒窗苦读,大魏元丰九年入京,后被贬去镇南军,两年时间,大魏祥丰三年,中举人,入大牢当差,如今是大魏祥丰五年,算来算去,也整整有十七年之久,终于等到了今日。
“大人,大人,您没事儿吧?”门外传来了关切的声音。
汪嗣英抹干净脸上的泪水,平复声音:“没事儿。”
然后他开始翻箱倒柜,在最底层掏出那一身泛着丝绸光泽的细料衣衫换上,将自己身上脱下的麻衣脱下,重重摔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正准备推门而出,又反身折回,将地上的麻衣拾起来,折叠整齐,放在那黑得发亮的棉被一旁,拉门走了出去。
“哟,汪大人这身行头气派,只是外面天寒地冻的,杂家劝您一句,还是穿多点的好。”斜倚着车窗门晒太阳的掌印太监开口说道。
“谢公公提醒,面见陛下,还是穿着得体一些的好。”汪嗣英开口说道。
掌印太监笑了笑,一手撑开车帘子:“汪大人,上车吧,杂家跟您赶车,别推测,这就是那喜庆银子的功劳,咱家也不白拿钱。”
汪嗣英歉意一笑,爬上马车,坐在车厢内,随着一声尖细的“驾”,马车飞奔出去,车窗外,太安城的景象如同白驹过隙,眨眼而过,街道两旁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汇集成一首动听的歌曲,远处不少人看到皇家马车,忍不住指指点点,猜测车厢内到底是怎样的一位贵人。
没有忍住,汪嗣英两根手指挑开车帘子,望了望外面的街道,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向着更远处望去,紫禁城内的亭台楼榭露出冰山一角,如同人间仙境,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
春天,终于来了。
马车到了皇宫,汪嗣英从马车上跳下来,脚下一阵踉跄,马上扶住车厢,避免了跌倒在地的窘迫场景。
掌印太监不由的一笑:“汪大人跪坐了一路吧,其实坐马车嘛,贵在一个舒服,即便是皇家马车,该躺躺,该坐就坐,没人会责备,汪大人太过小心谨慎了,像唐宗飞唐大人,直接在车厢内睡了一觉,可是轻松自在。”
汪嗣英双腿麻木,已经没了知觉,勉强笑了笑:“让公公见笑了。”
掌印太监等了片刻:“走吧,汪大人,时间有些晚了。”
汪嗣英点点头,跟在对方后面进了皇宫,他曾经进过一次皇宫,是被皇城司秘密押进慈宁宫,在夜里,所以心中极为害怕,也正是在那个夜里,太皇太后将一封书信递给他,让他送往镇南军,并且承诺赏赐他一个锦绣前程,那一夜,汪嗣英忘记了很多事情,唯独一件事情记忆犹新,就是站在太皇太后身边的御猫赵督领,气焰彪悍,目光杀人,让人不由得生出一股敬佩和畏惧,而如今,臭名昭著的御猫战死在长城以北,死后有殊荣,能够配享太庙,入宗室明堂,享受皇家香火,历代皇帝祭拜祖先都要祭拜御猫,是人间最尊贵的事情。
两人左拐右拐,来到御书房前,掌印太监一伸手:“汪大人,进去吧,在外厅等着,陛下到时候自然会召见你。”
汪嗣英谢过对方,整了整衣衫,一步迈过高高的门槛,出现在外厅之内。
看到眼前的场景,他不仅愣了愣,似乎......也许......大概,面圣的人有点多啊,而且有几个人他还很熟悉,唐宗飞、胡汉斌和黄汉庭三人,他都认识,而且曾经一同住在天一楼,平日时常聊天。
在唐宗飞身旁,一名大汗腰间一柄厚刀,身材魁梧,正不断打量着皇宫上下,显得十分好奇。
带刀汉子一侧,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支旱烟,正吧把抽着,喷云吐雾,瞥了一眼汪嗣英,嘴角微微翘了翘,心里嘲讽:“这家伙不是傻子吧,大冷天穿这么一身明晃晃,不怕冻成大萝卜?”
“这人是傻子吧,在皇宫重地,竟然明目张胆的抽旱烟,这是要杀头的。”汪嗣英心头如此想着,面色却是无常。
在抽旱烟的傻子一旁,一名背负着铁剑的青年,双手怀抱着肩膀,正闭目养神,旱烟青年每抽一口,便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故意喷向铁剑青年的脸上,浓烟却不能近身,在身前三尺处飘散开来,偶尔铁剑青年手指微动,旱烟青年喷出的烟雾反了回来,倒是让旱烟青年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呛得不断咳嗽。
“暗流涌动啊。”汪嗣英心里想着,又看向铁剑青年的一旁,一名背负着机械弓弩的少年也正看着他,看到汪嗣英看过来,少年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干净无垢,竟是让汪嗣英有些心颤,赶忙移开眼神,弓弩青年背后,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正左右观望,嘴里不断喃喃自语:“曹禾这一生知足了,知足了。”
“汪兄,好久不见!”唐宗飞抱拳,走向前去,黄汉庭随后,露出真诚的笑容,胡汉斌最后打招呼。
汪嗣英也一一打过招呼,很自觉站到了位置的最后,打量了一下御书房内厅方向,皇帝陛下就在其中,一想到这,汪嗣英就忍不住心头激动颤抖,再看身旁唐宗飞、黄汉庭和胡汉斌,他又在心头叹了一口气,本是同年进士,如今的差距越来越大,怎能不让人忧心。
唐宗飞去了镇北军,颇受大将军宋君毅喜爱,两人是莫逆之交,听闻此次两辽之战全权由他负责,也不知真假。古凉州之战的胜利,朝廷褒奖镇北军,大将军宋君毅的借口很轻巧,本将军忧心匈奴边防有变,未曾入京接收褒奖,镇北军副将时未寒以身上有伤为由,拒绝入京,明眼人都知道,镇北军副将是懒得来京,更对嘉奖没有兴趣。
最终是唐宗飞和张大彪两人来京。宋君毅特意写了一封书信给吴昌赫,大意是这小子离开镇北军,我就不管了,是死是活,你吴大脑袋看着办,即便送回镇北军,老子也不认。这甩手掌柜做的架势十足,一刀斩断和唐宗飞一切联系,让重情重义、忠肝义胆的唐宗飞很是痛心。
刚正不阿的胡汉斌如今在翰林院,任职编修,地位超然,是皇帝近臣,又有人将翰林院称为“小内阁”,说的是翰林院出来的人多半能够进内阁,入军机处,为奏章批红。
翰林院编修主要负责诰敕起草、史书纂修、经筵侍讲,其中胡汉斌负责史书纂修,从未有过差错,入职第一天就怒怼了翰林院学士,若不是索碧隆索大学士从中力保,听说翰林院学士要胖揍胡汉斌,放出狠话,翰林院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如今众人中胡汉斌官职最高,从四品,而今年胡汉斌不过二十有五而已。
至于黄汉庭,更是朝廷的香饽饽,三省六部不断有人指名点姓要他,工部看中了他,是因为那一座圣城模型建立的准确到精确,而且黄汉庭在屯田、水利、土木等方面造诣精湛。而吏部看中他是因为他熟背《大魏律》,这可是一个持之以恒的技术活,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礼部看中他,是因为这个家伙的脑子太好使了,对礼仪、祭享、贡举之政令极其熟悉,让一些老官员都自愧不如。
除此之外,钦天监也看中他,是因为......是因为......都是坊间不知真假的传闻,监正周云逸想为自己的女儿招一名过门女婿,延续周家的香火,千挑万选就选中了黄汉庭。每天闲来无事的时候,周云逸就倒背着双手,来到黄汉庭办公的地方,左看右看,越看越是喜欢,用两个月的俸禄买了两壶好酒,贿赂黄汉庭的上司,转弯抹角将周监正的意思表达清楚。
黄汉庭谢过周云逸的美意,以不能误了周小姐为由,摇头拒绝了。上司脸面挂不住,周云逸却毫不在意,连忙说不急,不急,你先见见我的女儿,再作打算也不迟。黄汉庭在上司如刀如剑的脸色中,勉强点头答应。周家小姐听闻此事大怒,你以为本姑娘配不上你吗,哼!
素有巾帼英雄之称的周小姐决定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好歹的臭家伙,叫上一群知识渊博、诗情极好,且有武功傍身的狐朋狗友,而且这群狐朋狗友皆是官宦之后,并不惧黄汉庭的官员身份。一群人准备充足,一同前去,要文的,要武的,你黄汉庭随便挑,。黄汉庭听罢,甩了甩衣袖,丢下幼稚两个字,转身离去,一群人呼啦啦冲上去,将黄汉庭围了一个水泄不通。黄汉庭无奈,选了文,并且在周小姐目瞪口呆中,将一群狐朋狗友批得体无完肤。有个朋友恼羞成怒,老拳相向,也被黄汉庭三拳两脚制服了,留下一句周小姐此生难忘的话语:“黄某选文,是不想伤了你们。”自那以后,周小姐算是落下病根了,不再习武弄拳,开始描眉刺绣,此生非汉庭哥不嫁。
比来比去,三人经历传奇,都不是他胡汉斌可以比拟的。
突然,一个太监气喘吁吁出现在外厅,踩着小碎步走到守卫面前,低声说了两句话,守卫点点头,轻轻推开内厅的朱红色大门。
大魏皇帝李元昊便坐在御书桌后面,提笔书写下最后一个字,放下毛笔,轻轻吹了吹纸张,待墨迹晾干,递给一旁的余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