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处哈里发的阵中,王子策马过来,给我解释骂手所讲之话。
原来他们在辩驳教义,先说明真理,以便自己出师有名。
吼了一顿饭时间,双方突然换下骂手,派上另外一帮人。这些骂手一上阵,骂风顿变,严肃神色全然消失,满脸皆是猥琐龌蹉。
这些人一张口,双方兵将不禁哄堂大笑,也学模学样朝敌方重复刚才的骂语。一个个口沫横飞,乐不可支。
我好奇心起,赶紧询问意思。哈里发颇有些尴尬,候了半晌才把个中含义一一说明。
原来他们此时不再互驳教义,而是在说粗口问候对方国王爹娘,说他们禽兽不如,乱伦苟且。
我听着反反覆覆都是那几句话,看来套路太少,实在没有中原一般博大精深。单是街坊邻居几个婆娘,就可以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若是请出窑子里的老鸨出来坐阵,非把他们骂得爹娘都不认得。
正想着教哈里发几句恶毒的,让他们见识一番中土文化的精髓。没等我开口,突然骂手停歇归阵,号角吹响,两边各遣出几千人冲向战场中央。由骆驼和马匹组成的方阵旋即厮杀在一起,犹如黑白两条巨绳绞成一股,不断地旋转翻滚,卷起弥天沙尘。
我何尝见识过如此场面。王念潮那时尚未攻城,早被我使出诡计,骗得不敢轻举妄动。所以等到今时今日,才总算见识到真正的战争,方明白我们那叫小打小闹,根本拿不上台面。
在两军对垒之时,个人的武功毫无用武之地,几十个人持着短刀长枪一股脑涌过来,武功再高超,却也抵挡不住。这时候,人仿佛沧海一粟,渺小无力,根本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恐怖的是,厮杀之际,大食的士兵居然个个视死如归,杀得兴起时,明明已经奄奄一息,还硬要杀了对方垫背。
我看得心惊,瞧得胆寒,因为这么多年来,我见过无数兵士,他们混战之时,如果伤亡过了三成,军队势必会崩溃瓦解。然而大食的军队明明都伤亡过半,他们却仍在浴血奋战,这让我根本就无法理解。
我拉过哈里发问个究竟,王子得意洋洋道:我们白衣大食人崇拜真神,生时为正义而亡,死的时候定然会到天堂。刚才我们做下祈祷,便是为他们铺平通往天堂的道路。
我勉强一笑作为回应,这些兵士不畏生死,把信仰凌驾以性命之上,如此做,值得吗?
不过也并非人人都是舍生忘死之徒,还是有人贪生怕死。我清清楚楚看到有几个白衣人坚持不住,仓皇出逃,但朝自己阵中跑不了几步,随即有同军的兵士举弓乱射,将他们射杀在阵前。那些本有逃意的人唯有扭转身体,再次扑入战阵。
哈里发鄙夷笑道:逃避之人皆是畏惧魔鬼,这种人不能留他性命。所以我们有督战的兵士,严格执行军法。
这一战一直杀到天昏地暗才作罢,当吹响号角时,双方只剩下一成兵马。大食人各自收兵回阵,却是约定明日再战。
收兵后,双方各派出一批兵士,头绑布条,赤手空拳,入阵收殓尸首。其他兵将则安营扎寨,生火造饭。
我悄悄问哈里发,他用不用上阵杀敌。他听后,颇有些哀怨的神色。他说自己是独子,很可能继承大统,所以每次出征只有看的份,却没有冲锋陷阵的资格。这回也是一样,不得冲锋在前,只能守在后方,充当后备军。
他说得心酸,我却听得高兴,这种抛头颅洒热血的事情,千万别预备我的份。
作为一个观战的异邦人,我是不得在军营中随意行走的。哈里发叫手下准备了一个帐篷供我独用,我便只能窝在那里。外面时时有兵士巡查,他们扛着大斧,看样子稍不合他们的意思,便要一斧砍下。所以我还是老老实实猫在原地。
虽然是在出征,不过我吃的膳食还不错,和军官一样,都是各类烤肉。但从帐篷看出去,兵士们围坐在一块,吃的居然就只有椰枣。吃得这么少,却居然要上阵杀敌,哪来的气力。
夕阳渐渐西下,暮色蔼蔼,余晖如血,兵士吃罢,开始低声咏唱小调。我不明其意,但觉声音悲切凄惨,听得我都伤心欲绝。兵士越唱越大声,越唱就有越多的人加入,声音随风飘荡,传扬开去,我竟然听见远处敌阵也在咏唱。
难道他们不是死敌吗,怎么连唱的歌都一模一样?
歌声袅袅,在夜晚中回荡,不绝如缕,如哽如咽,如泣如诉,唱得众人失魂落魄,泣不成声。
过了一盏茶时间,有多名军官提着马鞭而来,不由分说,朝着唱歌的兵士就是一顿抽打。看他们模样,正是在勒令禁止歌唱。就这样子,歌声戛然而止,响彻耳畔的乃是沙地上呼啸的疾风,当然了,隐隐约约还能听到轻轻的呜咽。
我躲回帐篷,沙地上入夜温度骤降,寒风掠过脸面,犹如刀割一般。众人亦是把自己藏入帐篷,惴惴不安地等候明日的命运。
孤零零的一个人没人作陪,躺在毛毡上,没一会便昏昏沉沉睡去。外头兵荒马乱的,睡得不香,稍有声响便惊醒过来。打了个激灵,挺身坐起,远远听到外面有喧闹声,撩起帐篷的一角,揉着惺忪的睡眼朝外瞄。这一眼望去,吓得六神无主。只见那边火光冲天,远远传来嘶吼声,刀剑撞击声。
周围的兵士亦惊醒过来,大家胆战心惊,却又不明就里,暂且不敢随便动弹,只是四处打探。忽然有人大喊一声,其他人开始惊恐万状,也跟着大吼。猛然有人拔腿就跑,其他人见状,毫不犹豫就跟着撒腿狂奔。整座营地一时间人仰马翻,乱成一锅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