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一旁的苏大头，便是我担心的其中一人。你说他家爹娘多随便，想都不想就给他安了个诨名，简直就是不想让他过上好日子。名字虽叫大头，偏偏脑袋不大，还掉光了头发，露出铮亮的硬脑壳子，走在大街上，十足像一颗爆炒过的板栗。至于眉眼嘴鼻，则是小巧玲珑，尤其是那双眼睛，大白天的明明睁得通圆，别人还老以为他在睡觉，唤他起床。
我每每跟他一起，就老是想捉拿他。偏偏他从不生气，时不时还给我饴糖吃。有这样的人在身边，走再远的路程也不觉得辛苦。没错，今日我得跟着他，一同到镇子里一探究竟。
系蓑衣，披烟雨，二十里路蜿蜒崎岖，寒意袭。直到晌午时分，才入得小镇。
小镇照样不好走，久雨未歇，道路都是泥泞不堪。一脚踩下去，拔起一鞋子烂泥，黏糊糊的很是讨厌。
路过一条小巷口，苏大头叫我在外面等着，他自己拐了进入。半柱香后，他出来对我道：“咱们往逸仙楼去。”
小镇不大，不识路也无需问人，绕几个圈，看到的唯一正店即是逸仙楼了。尽管只有一家正店，但鮀州乃是穷乡僻壤，没多少人能品得起这儿的酒肉，所以店里宾客向来稀稀疏疏，站着门口便能窥清大堂的情况。
只见卢公的师爷与人家觥筹交错，一个个大呼小叫，正是在拼命劝杯。我们在门外站着张望了几眼，店小二挥着手逐出门来，喝道：“遭瘟的！快滚，挡在门口堵了财气。”
我瞪了他一眼，踏前一步，想回骂，苏大头没等我开口，一把拽住我脖子，拎小鸡一般拽入小巷。他默默不语，拉我在人家门槛坐下，打开包袱，将一份竹叶包扎的东西塞到我手中。我剥开竹叶，取出里面的甜粿，发狠地咬了一大口，将愤怒发泄其中。这甜粿乃是用糯米制成，制作时需下不少糖。制成之后呈暗红色，软嫩可口，易于储存，鮀州的渔民出海皆带此物作食充饥。
才刚刚吃了几口，屋内主人便抢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逐我们离开。那时雨下得正凶，我恳求了几句，他仍毫无怜悯，把我们逐往雨里。
装了一肚子窝囊气，我抑耐不住，攥了拳头就想教训屋主。苏大头一掌架开，给我戴了上斗笠，道了一声歉，便带我另寻暂避之所。
寻一处屋檐，苏大头见此处适宜观察逸仙楼门口的状况，便招呼我坐下。我很是不服气，骂苏大头窝囊废。苏大头不气恼，慢悠悠掏了葫芦喝了几口水，再递给我。
“想当年，我也曾经和你一般年轻气盛，动不动就动拳脚，掏刀子。一日灌了黄汤，与人争执，一时冲动，捅了对方几刀。结果被衙门逮了，戴了木枷，锁上脚镣，说是要秋后问斩。幸亏纪大哥带了兄弟前来劫法场，救了我一条小命，可是为了我这个废人，却贴上了几条好兄弟的性命。”
他抹了抹眼角，掀起衣裳露出后背，背脊疤痕累累，教人怵目惊心。“我这伤，养了一年才痊愈。所以今日得告诫你，初生牛犊不怕虎是一件好事，但逞强好胜就大错特错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刚才你揍人家几拳出了气，可是人家告上官府，咱们的计策不就落空了。”
我恍然大悟，连连向苏大头道不是。我从小失教，四处撒野，接物待人缺乏方寸。幸亏成长路程之上，遇到了素儿、纪木城、苏大头这些人物，才不免走上邪路。莫看苏大头表面老实结巴，其实内心老谋深算，纪木城让他带我出门，恰是要他多多提点。
两人歇息了大约半个多时辰，师爷才酒足饭饱，醉醺醺地从逸仙楼出来。他撑着油纸伞，一个人摇摇晃晃走向住所。我们急急忙忙赶了过去，在无人的地方挡住他的去路。
师爷见两人一前一后挡路，以为打劫，吓得酒醒，颤抖道：“好汉饶命，我给银两，你们饶我性命。”
苏大头赶紧毕恭毕敬，掏出几锭银子，奉上前去，讪讪道：“惊动了师爷，是小的不是，请师爷包涵，这点银两想请师爷压压惊。”
见是误会了人家，师爷脸色一沉，瞬间变了态度，呵斥道：“乡下土包子，作死么！”手一抄，先把银子塞入怀中。“说吧，啥事。”
苏大头赶忙解释来意，说村里一时间筹不足那么多的绢，想请师爷宽限半个月。
师爷眉毛一挑，嘴巴一歪，道：“这点银两居然要延长这么多日子？你们的银两好值钱啊。”说完便要走人，那银两也不还给我们。
苏大头谄笑道：“师爷，这只是定金，定金。我现在身上实在没有银两，待下回入镇子缴税，定当奉上五两银子作为谢礼。”
“五两？”师爷有些笑意。
“五两，五两。”苏大头张开双手五指，确定数目。
“我就经常说吗，做人，莫将钱财挂在心上。那到时你们还得备一份礼，包一封谢礼给卢大人，数目吗，二十两就够了。”
我心中冷笑。二十五两银子，一两银子可买八石米，二十五两就是两百石。一石米足够一个人吃三个月，二十五两可买两百人吃三个月的米。他们敛财的手段，和杀人灭口有何迥异？
然而有了苏大头的点拨，我竭力扮出低声下气的姿态，弯下腰杆，恭恭敬敬点头称是。
“师爷，请留步。”
“还有啥事？”
苏大头搓着手，讨好道：“师爷，我想瞧瞧婆娘是否平安。”
“肯定平安啦，你们乡下包子皮这么韧，想死都死不掉。”
“师爷，看一眼就行，一眼。我会再送师爷一两银子的。”
师爷打了一声酒嗝：“行啦，行啦，看在你识相的份上，我允了。但只能这小子帮你看，我看你一身腱子肉，要是劫了人走，我岂不是鸡飞蛋打？”
无论苏大头如何恳求，师爷只肯许我一人前往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