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人家说,不少地方干旱得严重,河流干涸,连井都见了底,今年粮食肯定得歉收。不过这些消息来到京城,全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似乎外面一切的一切,都与这儿无涉。
作为一个十一岁的叫花子,自己的肚皮都照顾不来,自然也没啥心思去理睬天下苍生。我每天的工作就是躲在土地庙口的树荫下讨饭。天气太热,除非虔诚到了极致,否则无人会来拜祭。但是每天,我还是恪尽职守。没办法,大家都偷懒的话,月底就没钱交月例了。
人光是坐着就觉得辛苦,其实温度高还不是最大的原因,最让人烦恼的,是太过无聊,无聊得透顶了。
人如果太过无聊,真的会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包括想到要来学习。我用打狗棒,在地上练习素儿教导的文字。没有先生点拨,也不晓得字有没有写对,《论语》有没有背错,反正就是反反覆覆地背诵,颠来覆去地默写。
再有,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修炼蛇三教的心法。如此一来,五年来熟习的心法愈加炉火纯青,我睁着眼睛就能指挥气息在体内随意穿行,毫无碍滞。如果我竭尽全力运用气息,甚至能够将两个小叫花子同时扛起来。
当然,我是挺喜欢在大伙面前炫耀这本事的。每次显露气力,大伙儿都赞叹不已,称我是西楚霸王再世。于是每每夸耀时,总要我模仿霸王别姬的唱段。那时富贵便要腻歪过来,装出一副恶心至极的妩媚姿态,说自己要当虞姬,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这天,我正闭着眼睛练功,忽地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我照着平时的模样,有气无力地念叨道:“大郎大娘行个好,给个铜板福到了,大郎大娘施个恩,给个馒头福气生。”等待着碗里当啷一声响。
“你甭念了,出大事了”我睁开眼,原来是小四,他大汗淋漓,急得脸通红。
“咋啦?”
我以为是有人来踩场子了。小叫花子闯荡江湖,难免遭遇惹是生非的无赖流氓,他们不仅仅抢夺辛苦钱,还时常以殴打叫花子为乐。我们曾经一味退缩,委曲求全,可到头来人家变本加厉。后来下定决心,寻了几名丐帮弟子助阵,揍得他们屁滚尿流,让无赖们安分了好些时日。难道他们好了伤疤忘了疼,又要来作死?
我抄起打狗棒就去要奔去,小四却道:“快跟我回去,马大胆患了重疾,快要没了,富贵叫大伙回去见最后一面。”
咦,早上还看他好端端的!马大胆这人,素来胆大包天,秉性却又忠厚老实。那天被我过肩摔后,对我颇为服气,叫他办事,他从未推辞,干的都是妥妥帖帖的。我心急如焚,舍了家什死命奔跑。
我奔向家去,——美其名曰是家,其实不过就是兴德坊中的一小片残垣断壁。这里早年遭了火灾,屋主人遇了难,人家都说是鬼宅,所以就无人在此重建屋舍。主屋已经成了废墟,倒剩下耳房尚可遮风避雨。富贵他们战战兢兢住了进去,住了几晚皆是安安稳稳的,于是干脆在那里安营扎寨,当成了小叫花子的家。
闯入空荡荡的门洞,一个白须的江湖郎中披了褡裢正要走人,富贵苦苦缠住他,手里捏着积蓄已久的几两碎银死命要塞入他手,哀求道:“先生,救他一命,多少银两我们都出。”
郎中摇摇头,叹道:“医者父母心,我不是贪图你们的钱财。此子中毒甚深,已经是药石无功。你这点碎银还是留下来,买一副棺材,让他入土为安的好。”
说完把碎银放入富贵手中。四下里小叫花子哭成一片,哀痛之声不绝于耳。
我抢上前,只见马大胆直挺挺的平卧在破席子上,全身发黑,浮肿得像个两百斤的大胖子,进的气少、出的气多,看样子已经是一只脚踏入了阎王殿。提起他的手一瞧,左手指有蛇牙噬咬的痕迹,黑水正滴滴答答流淌出来。
此时不是伤心的时候,为今之计是竭尽全力救治。我与蛇群厮混了四年有余,却居然从未被咬,蛇三未曾告知此中缘由,心情好的时候,倒教过我几招治疗蛇毒的诀窍。这些窍门我没有尝试过,可是临急抱佛脚,今日就将死马当活马医,用马大胆来试试。
二话不说,我一口咬破马大胆手指,猛然一吸,吸出一口黑血,再将之吐掉。
郎中先是一愣,倏然扑将过来,把我推开,怒气冲冲道:“你不要命了么?”
他细细察看地上的黑血,倒退一步,凄凉道:“果然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死了一个还不够,又要死多一人。”指着我对富贵说道,“此子命不久矣。他把毒血吸入嘴里,肯定也得中毒。”
蛇三就是如此教我的,无论蛇三心肠如何差劲,但他毕竟是行家。此时正是千钧一发之际,无暇跟他理论,拖了马大胆的手继续吸出黑血。郎中不再拦阻,坐在一旁冷笑。兴许在他眼中,我已然死人一般,他冷眼旁观我行将入木罢了,自然无需再次阻拦。大家静默着,看我一口一口又吸又吐。
郎中越瞧越惊讶,吸了一顿饭的工夫,马大胆手指流出血液的颜色渐渐变红,最后他居然呻吟了一声,恢复了呼吸。郎中睁大眼睛,上前把脉,把了五六次,张大了嘴巴根本合不拢。
我没有不停歇,用清水漱口后,在废屋四周找了一些草药。幸亏这里是荒废之地,摘取草药根本不费吹灰之力。这草药一部分外敷,一部分熬水内服。大家呆呆候到了一更天,马大胆居然睁开眼睛,说他肚子饿。
见到马大胆死而复生,大家先是欢笑,后又大哭,哭得连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了。富贵抹着眼泪,跑去了买了肉馒头,教大家一起庆祝。郎中却颇为沮丧,说他悬壶济世数十年,还比不过一个叫花子,不由得垂头丧气而去。离开前,还细细记录下我使用的草药名称,和使用方法。
从此之后,众小叫花子开始称呼我为华佗了,叫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感觉这么下去自己会骄傲的。一切似乎皆大欢喜,但过了些日子才发现,马大胆却留下了后遗症,他偶尔会疯疯癫癫的,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有一回他甚至将粪便涂抹在脸上,准备以这副模样跑去乞讨。幸亏我们发现得早,逼他跳入池塘洗澡,不然非得出大事。
我则安然无恙,觉得那位郎中实在危言耸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