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容之大只是其二,阵容豪华则是其二。前面十几辆车倒还稀松平常,后面的马车越来越华美,中间几辆华盖车更是富丽堂皇。最中央一辆,竟然是红盖珠缨的八宝车。但见八宝车罩着绫罗绸缎,车身镶着闪闪发亮的宝石。看得我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素来凡有外人骑马驾车由山口出入小镇的,我在蛇三的藏身之处皆能看到。每当有华丽的车马经过,蛇三便会饶有兴趣地评判一番。耳濡目染,我逐渐懂了许多。
说到这八宝车,那一向是大富大贵人家才养得起的宝贝。要知道,单是要找四匹高矮一样的骏马,花费已经是非同小可。而眼前这辆,马匹不仅高矮相差无几,毛色更是一模一样,这手笔之阔绰,令人咂舌。而车身装饰美轮美奂,把我这不识货的乡下小孩都震得一愣一愣的。
我对豪华的车队震撼不已,旁边的孩子却视而不见,不断地啜泣,浑身发颤,他从未遭遇如此劫难,难免痛苦难堪。
说来也是,这帮人马衣着华丽,肯定不是皇帝的同伙。对方是恶是善尚未知晓,万事还是小心为上。我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走得小心翼翼。车队里的人纷纷侧目,有些坐在马车中的人也拉起窗帘观察我。四面八方的眼神盯得我心惊胆寒,生怕又有一个叫霍敏基的冲出来大开杀戒。我随时做好准备,若是有人来袭,便跳入路边草丛,逃上山去。
走了许久,好不容易到了八宝车前方。距离几丈远,老邢止步不前,由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领我继续前进。
“你们先跪下,见过我家老夫人。”女子柔声道。声音犹如铃铛,入耳清脆,令我忍不住多瞧了她几眼。只见她侧脸白净,高高挽起的发髻调皮地露出一缕青丝,随风摇曳。
她玉指向地一点,我旋即跪下,磕了响头,高唱道:“陆双六见过老夫人。”
那个孩子兀自哭泣,没有跪下。随即有人上前,一把将他按住,命他下跪。
“大一点的孩子聪慧不少。素儿,让他说说看,咋就在此占山为王啦。”
有老妇人的声音从八宝车传出来,那华衣女子向我点点头,温柔道:“老夫人问你怎么挡在官道上,不让车队经过呢?你回夫人的话罢。”
素儿的似水柔声波动心弦,把我万般委屈都引了出来,眼泪夺眶而出。我硬是压住哭意,条理清晰地把事情的原委道了一遍。我不谈陆家村的往事,只道出门被贼人掳走,半夜潜逃,却入了贼窝。我们全然无辜,倒是那个皇帝极为可恶,是他教我们绑头巾,念切口。
我在常校尉那说了一遍,此时再说,又润色了一番。期间声情并茂,令人感同身受。而谈及李馒头惨死时,我声泪俱下,一旁的素儿听得梨花带雨,侧过身去不断地用手帕抹着眼角。
哐啷,车内扔出一个瓷杯,杯子瞬间化为粉碎。
“此竖子其心可诛。诱骗孩童呼啸山林,更施毒计杀人灭口。”车中老夫人怒不可遏。
素儿轻声慰藉道:“老太太息怒,您别为了一个村野山夫动了气,您身体要紧。”
“素儿,传我口谕,让常校尉率人将那个山皇帝的巢穴剿灭了,别留活口。”
“是。”素儿微微屈身,遂将命令传达给老邢。
“夫人,这两个小孩要如何处置?”素儿近车旁询问。
“大的让他留下来当个小厮。小安暴毙,这跟前跑后的,如今缺个人手。小的太笨,给他几文钱,送他回家。”根本没有我们商量的余地,车内素未谋面的老妇人便私自定下了我们的前途。
“还不赶紧谢谢太太。咱们太太是霍大将军的慈亲,一品国夫人杨夫人。”见我有点发愣,随即解释,“慈亲就是霍大将军的娘亲,有这样的娘亲,才有咱们这万民敬仰的霍大将军。老太太对咱下人那是天底下最好的,能跟着太太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老太太,这孩童就由我教导罢。”
“行吧,你看着,我放心点。”
素儿转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陆双六。”我应得响亮。虽然不知这霍大将军是谁,但是只要是个大将军,都是大英雄。戏班子演的大将军,都能连翻七八个跟头。我最佩服不过了。
杨夫人不满意道:“乡下人就是滥赌成性,给孩子起个名字,都叫成赌具了。把名字给我改了,就叫六子。”
“快谢老太太恩典。”素儿连忙按住我的头,教我磕了下去。“老太太怜惜你,替你改了个好名字。”我云里雾里的,莫名其妙当了小厮,又莫名其妙丢了名字,这群人也着实霸道了。
我尚在怀疑人生,突然常校尉快马驰来,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老夫人,依您旨意,我灭杀了那贼人。至于几个孩童的尸体,我叫人收了全尸,让他们入土为安。”
“给他们多烧些纸钱,让他们好安心上路。”杨夫人懒洋洋道,仿佛不是死了人,只是寻常送了客。
“老太太,我想给他们拜一拜。”此时此刻,我拿定了主意,跟着杨夫人走。虽然不知当小厮是干啥的,但总比回陆家村送死的好。走之前拜一拜,愿他们早日投胎,也愿自己莫要死得不明不白。
“去罢。”杨老夫人道,“素儿,给他些纸钱和香,好送了人家最后一程。”
“谢老夫人,谢谢。”这回无需素儿指导,我便朝杨老夫人磕了几个响头。
“甚好。起行吧,若在这待下去,天黑都到不了麻州。”
“起行。”旁边的护卫听杨老太太吩咐,立刻传达,“起行”的吆喝声向前后传播开去。过了小一会,车队缓缓行动了,沿着官道继续前行。
我在素儿和老邢的陪同下,到了几座新鲜的土堆前。土堆就在官道旁边,相当显眼。谁能料到,这新鲜的坟墓下,埋藏着几个因讨食馒头而丧命的孩子。我学阿娘的姿态,燃了香,烧了纸钱,深深拜了下去,眼泪滴在泥土上。我不知哪个是李馒头的,只好对着一块说:“求你们当了鬼后,别抓我,保佑我吃饱饭,我没事给你们烧纸钱。”
等到素儿唤我,我才转身朝官道走去。忽然见到不远处有两具尸体,一具是皇帝,一具是李歪嘴,两人身首异地,也丢了性命。
见仇人伏法,我本该高兴才是,可是无限的悲怆蓦然一涌而出,鼻涕泪水止不住地朝外流。天啊,我怎么就止不住啊。
华丽的车队气昂昂地蜿蜒前行,背后空留无数尸首化为皑皑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