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循弯下腰,拔出插在地上的箭矢,然后走到山路一旁,从地上插起半只吃剩下的烤鸡,笑着说道:“箭法更精进了,只不过下次再设伏的时候,一定要让手下把地上收拾干净。啧啧啧,这山鸡烤的可真香,还没没吃干净就扔了,真是可惜,你不知道我们这些兄弟早已经饥肠辘辘了么?”
和予欣喜若狂,却故作愤怒的指着前面树林喊道:“见月!别闹了!快出来!”
“哦,真没劲!”
话音刚落,见月纵身一跃,从一棵树上跳了下来,紧接着,一大群身着蛮族服饰的人也从树林里现出身来。
五年未见,此时见月已然亭亭玉立,她衣着轻便,英姿飒爽,俨然侠客一般。她的双眼仍和当年一样清澈如水,而不乏灵气,美丽的脸庞透出活泼可爱,就如同刚刚盛开的花朵。
和予一把抱起见月,幸福之情溢于言表。第一次经历战争的洗礼,和予这才明白,在生死离别之后,重逢是何等可贵。
见月显得有些难为情,她费了好大气力才推开和予,羞涩的说道:“干嘛呀?这么多人呢……才几天没见,至于么?”
和予却管不了那么多,又一次把见月紧紧揽入怀中。
“咳咳……”
张循假装咳嗽了两声,和予这才不情愿的放开见月,见周围人都在笑他,和予脸颊有些微红,贴在张循耳边问道:“哥……我是不是有点过了?”
“呵呵……还好……还好……”
随后,见月命手下分了食物和水给张循等人,众人暂且在原地休整。
张循不解的问道:“见月,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我当然知道啦!我懂星象嘛!一看星星就知道你们有难,所以我就来救你们啦!”
“呵呵。”张循微笑着摇了摇头,欣慰的说道:“见月还和当年一样顽皮。”
“哼!”见月叉起腰,显得很是不服气,“我什么时候顽皮了!”
和予急忙摆手叫停,“好了好了,见月,别闹了,说正经的吧。”
“哦。”见月听话的点了点头,于是严肃的说道:“自从我带领这些南人离开长邑县之后,我就一直在想,到哪里才能给他们找一处安身立命的地方呢?找了几个村子,都没有人愿意接纳他们。所以,我也只能带着他们继续在吴越边境游走。”
张循叹了口气,说道:“哎,如果有人能接纳他们,或许他们还可以放弃仇恨重新开始生活。但现在除了复仇,他们也找不到任何活下去的意义了。”
“是啊,他们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找越国人报仇。后来,我打探到战局的情况,猜测你们可能会有危险,于是我就派人四处侦查。就在昨天,我们侦察到越国追兵正在和你们交战,所以我就带着他们朝这个方向赶来了。”
和予点头道:“原来如此。好在我们已经进入吴国境内,越国人应该不会再追过来了。”
张循却不置可否,他转身向山岭的另一侧望去,说道:“但愿吧。”
“哥……”和予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问道:“咱们已经进入吴国了,兄弟们也带回来了,接下来……哥,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我现在也不知该去向何处……”
“既然哥哥不知道该去哪里,不如就跟我们回凰墨派吧。”
张循微微一笑,拍了拍和予的肩膀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你和见月现在这样真的很好,但这条路并不适合我。这世上还有很多事情我没法放下,也不能置身事外,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清算……”
和予有些失落,但也能理解张循的想法,于是他紧紧抱住张循,说道:“哥,任何时候,只要需要我,我就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助哥哥的!”
“好。”张循用力点了点头。
日渐黄昏,义阳村里亮起温馨的灯火,袅袅炊烟在风中悄然飘散。
张循命令众人在山林下方露宿,任何人不得进入村子。这样做不仅是为了避免骚扰到村民,更是出于一种无法言说的担忧。
十二年前,或许就是因为他们多管闲事才导致义阳村被屠杀。如今,这个村子好不容易才得以重建,张循害怕自己的到来会给这个原本平静祥和的村庄再次带来厄运。
所以,张循只是远远的眺望着义阳村——这一切开始的地方。
和予走到张循身边,也向村子望去。“义阳村,我早就没有印象了,不到十岁就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哥……当年你就是在这里遇到我妹妹的吧?”
“是啊。”张循回忆起霜荼稚嫩的样子,脸上露出一丝幸福的浅笑。
“转眼十二年,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张循没有说什么,只是转头看向不远处的一座小丘,他拍了拍和予的肩膀,说道:“跟我来,我带你看一样东西。”
二人走了没多久,便登上了那座低矮的小丘,这座小丘就在村子南边不远,小丘上草木繁盛,偶尔还能在草丛中发现几朵孤芳自赏的野花。一条溪流从小丘上蜿蜒流下,站在山石边向下望去,一座水车正在牲口的拉力下缓缓转动,水流沿着人工修建的水渠流向阡陌农田,灌溉着郁郁葱葱的庄稼。
“这里的景色真好。”和予赞叹道。
“是啊,不过春天的时候,这里更美。”
张循四下寻觅,而后径直走向一块大青石,他在青石边坐下,轻轻**着青石的表面。那青石上歪歪斜斜的刻着数十条纵横交错的线条,组成一幅简陋的棋盘。如血的残阳中,绚烂的流光在划刻的浅槽中缓缓流动,仿佛跳动的血脉。
张循在青石下面摸索了一番,竟真的从泥土中捏出了几块灰白色的石子和乌黑的岩块,他捡起一块石子,攒在手里轻轻摩挲。
他静静望着丘下的村庄,脸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那笑容里暗藏着品不尽的酸甜苦辣,过往的美好被现实碾碎,经受岁月侵蚀,最终沉淀出深沉的苦涩。
和予注视着张循,夕阳下,他就像一座凝固的雕塑,回忆着当年的画面,那该是何等美好的画面啊,然而现在,留给他的却只有暗藏在平静外表下撕心裂肺的痛楚。
和予的眼眶湿润了,他一把搂住张循,眼泪悄然流下,“哥,如果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该有多好?”
张循缓缓抬起手,在和予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一切都注定会发生,因为那是我们已经走过的道路。接下来,还有更多的路要走,但不管怎样,永远都不要忘记你最初的心念。”
“嗯!我记住了!”
“走吧,咱们回去吧,时间长了见月会担心的。”
“好。”
二人正欲下山,突然,张循看到侧面山岭的林木中出现了一大队人马,他们的身形在树木的掩护下若隐若现,虽然没有旗号,但张循心中清楚,这必然是姬政带人追杀而来。于是,二人急忙奔下小丘,向山林下方的营地跑去。
与此同时,姬政正站在山路旁向村子方向眺望,眼前的山岭和水脉竟是如此的熟悉,村子里炊烟冉冉,灯火通明,显然一片太平景象,这与十二年前初来时的情形截然不同。
“大将军,前面这个村子……好像是义阳村。”青门上前一步报道。
姬政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带队继续向前。
很快,姬政带着队伍来到了义阳村口,村口的楼牌上仍挂着当年的那块陈旧匾额,上面刻着三个字——“义阳村”。
姬政注视着楼牌,默然伫立,良久无言。
见姬政长时间出神,青门便上前问道:“大将军,日即西倾,我们今晚是否在村中过夜?”
姬政这才回过神来,摇头道:“不,张循一定藏在里面。搜查村子,抓捕村民!今晚务必了结此事!”
“喏!”
于是,越国士兵闯入村中,挨家挨户扫荡起来,他们破门而入,翻箱倒柜,搅得村民家里鸡飞狗跳。那些原本打算吃晚饭的村民被士兵拽出家门,推搡着赶上街道。
整个村子陷入一片混乱,之前的太平祥和顷刻间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只剩下一片嘈杂的打砸声和哭喊声。
很快,村中百姓无论男女老幼都被士兵们集中到了村子的祠堂外。
姬政站在祠堂口,环视周围,那些破旧的墙瓦上仍勉强可以看到当年激战的痕迹。他注意到一处屋檐,当年,他就是在那片屋檐后,带领着冬牙等猎户抗击刺客。
只是现在,当年的刺客成了他最忠诚的部下,而他曾经保护过的村子,却变成了他手中的猎物。
“大将军,并未发现张循的踪迹,而且村民们似乎真的没有见到任何人从村里经过。”
“嗯。”姬政缓缓点了点头,他并不怀疑青门的结论。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要撤出村子?”
“不,将村民杀光,然后烧毁这里的屋舍和农田。”
“大将军?”青门瞪大了眼睛,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命令,“这……这是为何?村民们并不知情,屠杀他们没有意义啊!”
“没有意义?他们是吴国人,也就是我们的敌人。”
“可是……他们手无寸铁,对我们没有任何威胁啊!”
“战场上杀戮你兄弟的人,可能就是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补给你敌人的粮草可能正在那边的田野里茁壮生长。你说他们没有威胁?”
“这……这……”
“执行命令。”姬政言语冰冷,容不得半点质疑。
青门沉默了好半天,才行礼应命道:“喏……”
于是,青门率领士兵将村民们依次排开,准备逐个屠杀。村民们痛哭流涕,他们刚刚还在享受天伦之乐,此刻却遭遇飞来横祸,面对即将砍下的屠刀,他们甚至不知道这背后的原因。
面对此情此景,青门身为一个杀手,此时也迟迟难以动手,但军令如山,他还是不得不举起了屠刀。
就在这时,只见一纵队伍出现在不远处,那队伍约有数十人,带头的正是张循,他举剑高喊道:“姬政!这些村民与你我何干?!你不是要抓我么?!你来呀!”
姬政拔出重黎剑,指向张循回应道:“今日,你我就了结这一切!”
“好!我们村外决一死战!”说罢,张循便带领队伍向村外撤去。
“追!”
姬政一声令下,上千越兵追着张循等人向村外奔去。越军沿着狭窄的乡间小路追了二里开外,终于在一片荒野追赶上了张循的队伍。
张循气喘吁吁,显然已经筋疲力尽,几十个手下也各个狼狈不堪。姬政驭马上前,抽出重黎剑指着张循,不慌不忙的说道:“束手就擒吧。”
张循抬起头,喘着粗气笑道:“想得美!”
话音刚落,只见数百名南人骑兵从张循身后的林木中现出身来,他们齐声怒吼,声势震彻天地。
“姬政!你可知道他们是谁?!”张循质问道。
“哼。”姬政轻蔑的答道:“当然知道,本来我也要清剿这些余孽,今天正好一箭双雕!”
“你我都是统兵之人,征战杀伐自然是家常便饭。所以,不管战场上也好,朝野中也罢,你做出任何行径,就算是对公皙兄痛下杀手……我……我都能够理解。但事到如今,你为何屡屡屠戮无辜百姓?!义阳村的村民是无辜的,这些被你称为蛮族的百姓也是无辜的!你这样做,还哪有一点点胸怀天下的王者该有的样子!?”
“无辜?哼,这些村民是吴国人,吴越交战,他们就是敌人,是敌人就该杀!至于那些蛮人,呵呵,他们没有实力自保,被屠杀就是活该!弱小本身就是罪过!这世上没有谁是无辜的!多说无益,受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