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月慕白、月明楼、杜兰溪三个人一同走出机场闸口来,来接站的丁雨、小汪和老范狐疑互望了一眼,便也连忙掩住惊讶,迎上前去。
一向好脾气的月慕白这一刻却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鼻梁上卡着的茶色太阳镜将他的神色完美地掩饰住,让人看不出他的喜乐。但是熟悉月慕白性子的丁雨、小汪和老范,谁能不明白,月总这样的面无情绪便已是最明白的情绪。尤其他金抿着的唇角,更是泄露了他心里的恼怒。
丁雨忍不住在心底轻轻叹息了声。
原本以为接机来,会看见他意气风发的脸。毕竟这一仗刚刚胜利打完,回来便会得到董事会的正式认可,是多年来心愿达成的美好时刻——却没想到,他竟然是带着这样一副神情走出闸口来丫。
丁雨不由得再望了一眼月明楼。他这样不开心的缘故,定然就是因为总裁吧?就连丁雨也全然没有想到,总裁竟然从检察院那边说出来就出来了,而且还去了瑞典……这一切,全然无人知晓。
按说,此时的总裁应该是失败者,是应该面上消沉的,可是总裁此时却开心得像个大孩子。推着小汪,让小汪去帮月慕白提行李去;又挡住老范的手,说哪儿有年轻人自己不拎箱子,却让老人家动老胳膊老腿的?
到后来人家一只手提着两个箱子,另外还能闲出一只手来,从身后将一直有点紧张地低头含胸如同虾米似的走路的杜兰溪给扯出来,不顾杜兰溪的躲闪和挣扎,就那么自自然然地当着他们的面——牵住了杜兰溪的手。
作为总裁身边最近的人,即便总裁和杜兰溪自己都尽力掩饰着,可是丁雨、小汪和老范却也早就看出来那两人的关系了。可是有关系不等于会公开,就像总裁身边来来去去走过的那六个女友,就像这个商场上哪个总裁身边还没有几个女人的媲?
可是现在总裁竟然当着他们的面,就在机场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公然牵住了杜兰溪的手——丁雨便明白,总裁这是打算公开了。
丁雨震惊之下赶紧去看月慕白。她明白月慕白何以这样的情绪不佳,显然她现在才看出来的事情,月慕白怕是早在瑞典的时候就已经明白。
赢得了事业,却失去了杜兰溪……所以他才这样落寞,全然笑不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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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雨是愣住,而且以她的年纪和身份不好乱开玩笑;其实此时三个人中,原本那个最适合此时出言插科打诨一下的人是小汪。
可是小汪今天却也没笑出来——他只是悄然凝望着丁雨,而丁雨的目光,一直只落在月慕白身上。
倒是老范是真心地高兴,看着月明楼跟兰溪牵着的手,便笑得合不拢嘴。有年纪的人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搓着手望着他们笑,讷讷地重复,“好啊,太好了……”
听老范这么一说,兰溪就更是羞到无地自容,赶紧想将手从月明楼的手里抽回来,却被月明楼给死死扯住;仿佛为了绝了她想逃跑的念头,还将手指都穿进她指间去,十指紧紧缠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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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楼与兰溪上了老范的车,小汪迟疑了下,还是钻到了那辆车的副驾驶去。丁雨跟月慕白上了月慕白的车。
与月慕白并肩坐着,丁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幸亏今天是带了两台车来,否则还真是要免不掉尴尬了。
今天是个响晴的好天气,道路两边的树影婆娑落下,错落地筛进车窗来,照得月慕白的面颊一明一暗。丁雨知道一直这么沉默着总不是事儿,便轻咳了声说,“月总,十几个小时的飞行累了吧?不然我先送您回去休息,公司的事情明早再处理也不迟。”
“没事。”月慕白淡淡答。
丁雨怒里想说一点让他安心的话,“月总不必担心。董事会这边,基本的意向已经不会出错:总裁这边毕竟还背着行贿的负面消息,董事们也担心如果继续由他来主事的话,会影响到公司的商誉……所以月总,这一局的结局已经没有悬念。”
“丁雨,这些年辛苦你了。”月慕白终于转过头来,定睛望丁雨,“这几年我以退为进,让外界都以为我是闲云野鹤……公司内部的事物,多亏有你及时的通报,与谨慎的盯着。”
丁雨笑了。几年来的努力,终于换得他一声感谢。对她而言,却已经足够。
丁雨摇头,“月总您千万别这么说。如果没有您和荆南,我丁雨现在可能还打拼在社会底层。我时常看着我们小区外头那些小商贩,如果当初没有你们的帮忙让我进入月集团的话,也许那其中的某个小店每天从早忙到晚的中年女子,就是我。”
月慕白倒是摇头,“其实就算丁雨你是当个体商贩,你也能做得很出色。”
丁雨却笑着摇头,“也许经济收入上也不少吧,但是却要从早忙到晚,就会顾不上自己的孩子。我不是怕自己辛苦,我是怕小哲会因为我而丢脸。月总你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子都已经被家长灌输进许多的功利心思,他同学的家长是炸油条的,收入其实比我还要好,可是却有其他同学嫌弃她,说她身上一闻就都是油腥味儿……那孩子哭着回家去,说再也不要上学了。”
人心世态,也许不能单纯用一个“对”或者“错”来界定,但是大人世界里的这些东西却要一个稚龄的孩子来背负,的确太过沉重。月慕白听着便紧抿唇角,面上藏不住痛苦的表情。
他是想到了小哲。
每一个孩子来到这世间都应该是同样幸福的,不该有孩子要为长辈们犯的错来背负一世的痛楚。
“丁雨,小哲他……”月慕白挣扎。
“你放心。”丁雨垂眸轻笑,“他就是我的孩子,我亲生的。我绝不会让任何人轻慢他,我会拼了我的命去保护他。我会尽我所能给他一切最好的。”
月慕白转头来望她,“那你自己呢?岂能让你耽误了自己的青春?”
丁雨又笑,“月总不必过虑。这都是什么时代了,独身妈妈带着孩子不结婚,原本就是女强人们在世人眼中最正常不过的事情。我不会苦着我自己,该有的感情我也不会拒绝。月总你放心,以我的年纪与阅历,我知道该做什么才能对我和孩子都好。”
这些年她小心翼翼保护着小哲,唯一的坚持是要让小哲姓月——月明哲,这个名字是月慕白亲自给取的,她很喜欢。明哲,明智而能洞察事理,希望小哲长大后能成为明智睿哲的人;可是同时明哲也是明哲保身,希望孩子能够在身世的纷纭里,能保全下来,不要被长辈的恩怨所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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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瑞典飞回国,十个小时的飞行,回到公司后早已是人去楼空。大家都下班回家去了,兰溪只是将带回来的公事简单向丁雨汇报了下,按着公司的规定走完了相关的程序。丁雨便含笑点头,“兰溪辛苦了,下班吧。”
月明楼那边,是月老爷子亲自打电话来,让月明楼和月慕白都必须回大宅去吃饭。兰溪便没让月明楼送,独自走向公车站去。
这个时间下班,想要看不见尹若的紫菜包饭店是不可能的。兰溪隔着马路遥望那间主色调为橘黄色的小店,看着门口温暖而精致的灯光,想着门内那精致的人儿,努力漠视内心一直涌动着的不安。
从在瑞典见着月明楼,他一直没有主动提及,究竟是怎么能顺利重获自由的。
他不提,她也便没有问。
他是那样聪明的人,他不会不知道她会担心这个,想要知道这个原因,所以他不会是忘记了而没说起;他故意没说,只是因为或许现在还不宜向她说起,或者是——或者是那个原因是她不想知道的。
商业街的人影串流来去,兰溪立在马路牙子上,烦躁地想要抽烟。
包包里的电话倒是先响起来。抓起电话来一看,兰溪就笑了——真是想到谁就来谁,都不用她自己做决定,人家那头都主动来电话了。
是尹若。
兰溪按下接听键,尹若温柔的嗓音便软软传来,“兰溪你回来了,累了吧?晚上好好睡一觉哦,明天来我店里,我给你做好吃的。”
兰溪就笑了,“我刚下飞机没多久啊,你就知道啦。消息真灵通啊。”
尹若便柔柔地笑,“我知道啊,还知道你们都回了公司。小天给我打了电话,告诉我今晚上他们家老太爷发话,叫他和五叔都必须回老宅去吃饭……”
兰溪笑得合不拢嘴,于是街上鼓荡的风都吹进来,让她有些被灌得慌,灌得她不吐不快,“尹若,你是说是总裁打电话告诉你这一切。因为他要回老宅去吃饭,所以今晚才没时间来看你,对吧?”
尹若羞涩地笑,却不答话。
兰溪站在风里闭了闭眼睛,“尹若我就在你店外不远,我都看见了你店门口站着的那两个门神。有那么两个门神把门,我真的没想到原来你还能心情好到在电话里跟我笑……尹若,究竟是那两个门神没什么威胁力,还是你现在真的已经勇敢到能独自面对那样的人了?”
兰溪说完,便挂断了电话。她不想听尹若的惊慌失措,或者是什么卖力的解释。作为杜钰洲的女儿,她一见门口站的那两个门神就知道尹若又是惹上了什么事儿——这样登门要债,真的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手段。
可是她还能那么淡定地在电话里跟她微笑——这个尹若,已经不再是她记忆里的那个尹若。不再需要她的保护,甚至已经懂得怎么反身过来刺伤她。
她不想再听她的声音,越是温柔,听起来反倒越是刺耳。
原本还想找她爹,看能不能通通门路,帮她将那两个门神给弄走呢;可是现在她看倒是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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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家大宅,倒是一团圆融气象。
也许是在月老爷子的弹压之下,也或者是月慕白与月明楼都不想让二老看出什么来,于是两人倒是格外亲近些。
“这还差不多。”月中天老爷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尝了一口郑明娥舀过来的鱼翅羹。鱼翅羹熬得火候极佳,入口而化却筋骨仍在,适合他这样的身子骨来消化,却又不失嚼头。
月中天老爷子点了点头,指着一对儿孙,“做人、做生意跟做菜一样,火候是最重要的。欲速不达,可是过犹不及,总归该不温不火,耐着心思才好。”
月慕白和月明楼各自听得心下暗惊。老爷子这话说得明白,足证尽管老爷子极少再插手公司的事物,可是老爷子实际上却是全都门儿清。
“你们都累了,吃完了就都早点上楼去歇着。”郑明娥赶紧抢话过来,目光轻轻从月慕白面上掠过,“明早上,还得向董事会做报告。”
月慕白亲自扶着父亲上楼去,月明楼坐在大厅里瞄着郑明娥笑。
郑明娥皱眉,“你怎么还不休息去?明早不用上班了么?”
月明楼摇头晃脑地乐,“祖母大人,其实我明早上还去不去上班,还重要么?我相信,祖母大人怕是早跟董事会那帮老东西都安排好了吧?我明天上班还能去改变什么?我这个总裁,还不是万事都要听董事会的?”
郑明娥目光寒了寒,“是么?你还记着你这个总裁是要听从董事会认命的,那就好。不要真的以为自己是总裁了,就是公司的皇帝了。公司是月家的不错,却未必就是你月明楼一个人的。”
月明楼毫不意外地笑,“奶奶,我明白您的心情。可能一看见我这张脸,就让您烦躁吧?我长得像我妈,而您恨我妈恨到了骨头里,所以从小到大您看都不想看我一眼。”
郑明娥转眸来望他,“这又怎么样?我讨厌你妈,是整个家族都知道的事。你妈是个什么女人,除了你自己和你爸不肯信之外,整个家族有谁看不明白?”
郑明娥冷冷抬起下颌,“biao子无情,戏子无义,这句话你以为是白说的么!你妈当初勾着你爸,让你爸不惜要跟整个家族闹翻也要娶她!为了你妈那个女人,向来孝顺的你爸竟然指着鼻子骂我这个生身母亲,更是要扬言为了娶她而不惜跟我断绝母子关系!”
便是那一骂,让郑明娥彻底对长子寒了心。十月怀胎,为他殚精竭虑的那些心,都是白费了。从长子迎娶了温玉颜进门的那一刻,他便已经不再是她的儿子。
听郑明娥这样骂他的母亲,月明楼垂首握紧了拳,“行,我没想过要改变您老对我妈的看法。我只要求一件事:把我妈的遗物都还给我。”
月明楼抬眸冷冷盯着郑明娥,“既然您那么恨她,又何必要收着她的遗物?我是我妈唯一的儿子,她的东西理应放在我这儿!”
“你妈的东西?”
郑明娥就笑了,目光冷冷绕着月明楼转了两圈,“她自从嫁进月家来,吃的穿的用的,哪一件不是月家的,怎么就成了她自己的了呢?”
“她自己的东西,倒也是有两件。那两箱子的戏服,还有玻璃珠子塑料片子粘的廉价头面罢了。你稀罕要,我还没地方放呢。早就扔掉了,我们月家没的要那些廉价的东西!”
“你!”月明楼气得耸身而起。却还是忍着,怕声音太大了影响到祖父,“好,我都依你。可是至少,我妈的遗物你不能随便处置。上回你送给陈璐的那翡翠手镯,就是我妈的遗物!”
当年爸妈的车被他撞下山崖,当他发疯了一般奔下去的时候,妈已经……妈手上原本有一对那样的翡翠手镯,另一只摔碎了,却侥幸还剩下这一只完整的。
妈身后留下的首饰不少,可是这一对翡翠手镯的意义却是其他任何首饰都不能代替的。却没想到,郑明娥竟然自作主张将那只唯一完好的送出来给陈璐。
“我又做错了什么?”郑明娥冷笑,“是你自己说要与陈璐订婚,是你自己费心费力安排下那么场生日会——你又事先不与我说明白是在布局,那我当然认定你是认真的。你妈不在了,我当然要替你妈将那只意义非凡的镯子送出去。”
郑明娥说着就又笑,“……你为了只镯子这么跟我计较,难不成你是想将那镯子派别的用场,送给别的人?”
郑明娥缓抚着她自己腕上的羊脂玉镯。中国古来重玉,玉中最正统尊贵的只是这羊脂玉;翡翠因其光贼而不润,而从不入传统的法眼,只是近些年来翡翠才被有心的卖家炒作起来而已,其实它从来都不具备中国人追求的“玉德”。
就像温玉颜那样的女人,虽然姓温,名玉颜,却也只是个喜欢翡翠的女人罢了。她嫁进月家来,也洗不清她从前当戏子的底。于是她生出来的儿子,虽然是月家的嫡孙,也改不了骨子里的轻狂。
“小楼啊,布局是没有错。可是我也要你知道,背着我布局,却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世上任何的局,不过都是一柄双刃剑,能刺伤别人,你自己也别想全身而退。”
直到跌落山崖,长子却还覆在温玉颜的身上,想来竟然是想用他自己来换得她活下来!——医生说,如果不是他这样护着妻子,说不定他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温玉颜夺走了她的儿子,也终究杀了他!她绝不原谅温玉颜,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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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半夜,月明楼独自站在屋顶花园里抽烟。
大宅的屋顶被改造成了小小花园,花木葳蕤,贴近明月。这上头的花园是月家人私享的,极少极少邀请外人上来。于是这里的花木也跟院子里栽种的不同,没什么名贵的品种,好些根本都是叫不出名字来的。按照郑明娥的说法就是“野花野草”。
这个花园,是当初月明楼的母亲温玉颜伺弄的。
当年父亲月潮生的生意忙,温玉颜听从婆婆的要求辞去了工作在家中百无聊赖,便寄情花草。她又是草根出身,不喜欢那些名贵娇弱的花草,于是便每次趁着出城踏青的机会,从野外移植些坚韧素淡的野生花草回来。如此经年,一点一滴,倒也聚成了房顶的花木葱茏。
只是花木依旧,母亲却早已玉陨多年。
父母过世,他是拼了命护着这个花园,决不准祖母派人铲了它。此时站在花木中间,呼吸着花木在夏夜中散发出的清香,只觉仿佛母亲还在身旁。
月明楼狠狠地抽着烟,狠狠掉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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