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过去顾擎久居江南,对李怜玉的大名也是曾听过的。
号称爱看戏其实只是对小戏子们清婉柔致的身段儿感兴趣的顾大帅过去对这人颇不以为然——他在南地作威作福惯了,几乎想要什么都是伸手即来,那时候顾大帅更喜欢的其实是武生,在他看来,男旦们一个个娇滴滴软绵绵的,和直接玩女人好像没什么区别。
所以号称天下第一名旦的李怜玉,早被他打上了不感兴趣的标签儿。
但这样的想法都在几天前改变了……现在他对人家兴趣浓厚,不惜乖乖被牵着鼻子钻套儿也要一睹其风采。
今儿个李怜玉要给他演的,正是那曲名震南北的《醉杨妃》。
顾擎极不耐烦地熬过开头那几段儿念白,到李怜玉将出场的时候,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而对方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顾擎看得眼睛都直了——就像这厅中其他人一样——那一步一态、一颦一笑,活脱脱一个误国杨妃,眼波流转,便似要在那三尺戏台勾人魂魄。
京剧不同于其他剧目,服饰妆容本就大气雍容、华贵精美,再加上美妙的身段与唱腔,直让人觉得已未饮先醉了。
真是……一点看不出来,这天然媚态、深闺幽怨,哪里能把他与平时骄傲凌人的气势联系起来……
顾擎低笑着想——这表演其实也不成功的,他就不信,杨贵妃若真这般,那唐玄宗能弃之不顾,转幸江妃而去?
不成不成,真真失败,这李老板名不副实啊。
他在那儿兀自胡思乱想着,却半点不耽误功夫看得目不转睛,台上的杨贵妃从初做矜持到已醉意醺醺,一连串繁复华丽的舞蹈唱念舒展自然、举重若轻,那整个戏台上随侍众人似乎已经消失了,唯余贵妃肆意挥洒自己娇艳可掬的美丽。
不消片刻,贵妃便醉深退下,顾擎瞪着空空如也的台上,感觉自己的心遭到了一场暴力血腥的抢劫。
……他觉得自己险些就被掰直了。
好啊,你不是要扯老子这张虎皮做大旗吗,倒要看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顾大帅挥挥手叫过副官来,毫不掩饰自己精神抖擞的小兄弟:“告诉那管事,叫李老板到后头去见我。”
副官啧了一声,尽职尽责地转身跑掉了。
后台沈悠妆还没来得及卸,将将把身上重得压死人的大衣裳和头饰脱掉,就看见黄管事火急火燎地蹿进来,身后几个小厮使尽浑身解数地挡着一个青年军官,那军官脸红脖子粗地说着什么,还一个劲儿伸长了脖子往后台看。
他哂笑一下,把顾擎狠狠鄙视了一番。
“……李老板,那顾……顾大帅……”黄管事气喘吁吁地在他面前站定,“您、您拿个章程出来啊,是要我们拼死给您挡着,还是您有什么别的想法……”
沈悠安慰地拍拍他的肩,笑道:“总之不用你们去死的,”他早就拿好了主意,随手拉过一件薄衫披到身上,不在意地拢了拢发,“让他闯进来好了。”
“哎好嘞。”把皮球踢出去的管事长舒一口气,隐晦地冲门口使了个眼色,几个小厮便都哎呦哎呦地被甩到在地上,被那军官闷头一下子冲了进来。
副官踉跄几步,一抬头便见一个美丽得刺眼的面孔关切又带着点畏惧地看着自己,一只嫩葱般的手半伸着似乎想扶,却又犹豫着缩了回去。
他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想道:“哎呦我的娘,怪不得大帅对人家念念不忘……可就这小身板儿,别一不留神儿就被大帅给撅断喽……”
李怜玉开口,声音比台上的唱腔还好听,多了些男儿的清朗,一丝不见方才柔媚的女气——更神奇的是,跟他还带着的艳丽妆容居然一点都不违和:“军爷……大帅要传怜玉到前边儿去吗?”
副官清了清嗓子,莫名觉得自己像个助纣为虐欺压良善的恶霸——哦,他也确实就是。
“是,大帅相请李、李大家促膝长谈,已在后院儿相候。万望移步相见。”
李怜玉带着些惊恐飞快瞟了旁边的黄管事一眼,抖着声音道:“能否……容怜玉将这妆卸掉……”
不明真相的副官快要被汹涌的愧疚淹没了,差点儿就不经大脑思考地答应他,可定了定神儿,还是守住了自己作为狗腿子的职业操守:“这个……大帅已等候多时,大家不若将东西带着,到那儿再卸妆不迟。”
李怜玉垂下眼睛,自嘲地笑笑:“怜玉明白了,还请军爷前边儿带路。”
说罢便握了握拳,欲盖弥彰地拢了下领口,强自镇定地跟上副官像是落荒而逃一样的背影。
“仙君,您……不是,贺明玉是想干嘛?”
“你说呢,”沈悠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容,“这小爷可不是个吃亏的主,顾擎不在他面前晃悠也就罢了,既然又出来找不痛快,他哪儿能轻易放过机会。”
“那……?”
“南边儿修铁路那件差使是逃不掉了,不从顾擎身上狠狠咬下一块儿肉来,他就不是贺明玉了。”
“……”甘松眨眨眼,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有些不明白。
沈仙君高深莫测地笑了一笑,未再理会他,只是颇期待地揣摩着待会儿若顾擎欲对李怜玉行那禽兽之事时要怎么炮制他。
——清冷高贵的仙君在这张扬壳子里待得久了,愈发有些人间说不上好坏的烟火气儿。
“咔”的一声,副官抹着冷汗轻轻关上大帅的房门,李怜玉薄泠泠的身板儿背对着他,肩背挺直,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无奈。
唉,副官忍不住叹气,都是命。
“认命”的李老板面上却不显出什么,他半昂着首用那双活灵活现的眼睛瞅着大马金刀坐在桌子边儿的顾大帅,眼神堪称挑衅。
顾擎暗暗一笑,粗声粗气道:“你就是李怜玉?”
沈悠垂下眼睛,拱手行了个礼:“正是。”
他没多说一个字儿——之前毕竟跟姓顾的照过不少面,现在虽有一脸粉妆掩着,可多说多错,谁知道这孙子会不会从他的话里听出什么来。
大帅闻言逗小猫儿一样招招手:“来,过来坐着,让我好生瞧瞧。”
“……”好歹是一军主帅,说起话来能不能别那么像徐娘半老的青楼老鸨……
李怜玉深吸一口气,带着从容就义的神色上前,僵硬地坐在顾擎旁边儿的椅子上。
顾擎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蛋儿,“啧”了一声:“较台上瞧见的还要好些。”
李怜玉一动不动,上挑的凤眼里冒出些火光来。
“说说看,你摆这么个台,到底是想干什么?”顾擎手上口上肆无忌惮地调戏轻薄着,看着小野猫强装镇定的眼睛肚子里几乎笑岔了气,他捞起对方一缕乌黑的长发把玩着,言语却带上了一丝威势,将一个仗势欺人的风流大帅演了十足十。
李怜玉僵着脸,终于忍不住呛声道:“在下从未想过……顾大帅权势滔天,愿赏脸听在下唱一曲,微末之躯哪儿有推却的命?”
啧啧,气儿一上来,连自称都变了。
今天这场景跟贺明玉想好的不太一样,他原先计划的那些损招儿,都建立在顾擎被他激怒或是吸引——总之得是要耐不住性子对李怜玉做什么的基础上的,那时候他自然有办法把这军痞搞得狼狈不堪,还得乖乖带上李怜玉身后金主这样的大帽子给人遮风挡雨。
可现在顾擎的表现出乎了他的意料,姓顾的毛手毛脚不说,偏偏就是不做出真正有危害性的举动来,搞得小王爷一肚子火儿想发发不出,憋在心里几乎要成了内伤。
顾擎向后一靠,肆无忌惮地把自己现下的情状露出来。
他看见对面的人自然而然地顺着自己的动作往身/下一瞥,然后气得涨红了脸,觉得有好些年都没这么开心过了。
他兀自在那里乐不可支,对面贺明玉的忍耐力几乎到了极限。
顾擎却卡在火山即将喷发的时候说话了:“行了,李老板想干嘛我心里有些底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想做的事儿我不是不能应,只是这种抛头露面的行当总不能吃力不讨好了去,老板是不是好歹给出点儿甜头,也不至于顾某人成了冤大头?”
贺明玉好歹僵着脸把火气咽下去,听了这话倒稍稍打起精神,暗道一声终于来了,便准备在顾擎想干什么的时候反将他一军。
谁知道顾痞子忽然间变得君子起来,仿佛真的是在询问他的意见——一副温良恭俭的样子在对面摆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静待回话。
小王爷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憋得自己咳嗽出声。
见他不说话,顾擎更是起了兴致:“你瞧——我也不是那种仗势欺人的人,李老板愿做这买卖咱们就做,做不来——呵,所谓千金搏美人一笑,您明说,今儿这事儿顾某不予追究便是。”
“……”贺明玉瞪着他几乎掀桌而起——他是真没想到顾擎竟这么能沉得住气,今天这事儿闹得,搞不好反倒是他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原本想着给李怜玉背后人的身份过了明路,顺便能坑顾擎一笔……操作得好了说不定还能拿住这痞子的把柄,在修铁路的事情上在赚上一番。
可现在事情居然没按他设想的来,这在小王爷下海经商以后,可还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顾擎这招高啊……”沈悠摇摇头,“可见小狐狸终究是斗不过老狐狸的,贺明玉做买卖从不亏本儿,这次可真是折里头了。”
甘松仍是顶着一脑门子问号:“可他也没损失什么啊,大不了和顾擎一拍两散,他不过就是唱了场戏,就当白唱了呗。”
沈悠被他逗笑了:“可不能那么想……贺明玉为人高傲得厉害,他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精心布置的陷阱这么不了了之的,更不会轻易承认被人家压了一头——说不得,今天他是得退那么一步,以后再想办法连本带利地要回来。”
“……”甘松同情地咬咬下唇,“怎么说呢,我总觉得这可能性不大。”
沈悠忍着笑点头:“说的没错,顾擎把他掌握住了……这圈套布置得大,眼瞧着将来顾大帅不但要把裤子带回南边儿,还要把他也一并带回去。”
他们在这儿说着话,外边儿顾老狐狸已经厚颜无耻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这么着李老板,初次见面顾某也不多做为难,你来亲我一口,今儿就算了,咱们慢慢合作可好?”
他状极暧昧地点了点自己修得光洁的下巴,一只手已经不老实地搭上了对方放在桌子上的手臂。
贺明玉的胳膊抽搐一下,终究是没有一巴掌扇到对方脸上。
他堪称气势汹汹地站起来,琢磨着今后要怎么把姓顾的整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