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悠踉踉跄跄地出了他时常和承嘉公主见面的那处僻静园子,有些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甘松……贺明玉的马呢?他们给牵到哪儿去了?”
“仙君……”甘松有点担忧地提醒道,“您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合适骑马。”
沈悠扶住一棵树,让有些酸软的身体松缓松缓,挑眉道:“怎么不合适了?贺明玉的骑术和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快,把马给我弄过来,大半夜的……吹吹风也好去些酒气,不然回府定又要被那老头子申斥……”
甘松无奈地执行了命令——这点小方便他还能做得到。
乌黑的骏马很快“嘚嘚”地奔跑过来,沈悠没让它停下,只在马儿经过身边的时候猛然拉住缰绳翻身上马,在月光下好像一直翩然的美丽蝴蝶。
他很快旁若无人地出了宫门,京城人的夜生活十分丰富——这个点儿的闹市可比皇宫大内里还要热闹几分。
那一瞬间,沈悠觉得自己好像终于回到了人间。
“去哪儿啊仙君!”甘松看着路线有些迷糊,“不回王府吗?”
“才不,”沈悠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谁耐烦回去看他们脸色……走,最近忙着有几天没去听戏了,跟爷到戏园子去!”
“……”好像我说了什么能算似的哼。
马儿准确地在京都大戏院门口停下,沈悠一摆腿跳下马,把缰绳交给满脸笑容迎上前来的小厮,打帘儿进了园子。
一时间,婉约清亮的唱腔便飘到耳畔,他心中的烦闷顿时为之一清,顺手从腰间取下酒囊灌了一口,也低低地随之哼唱起来。
“呦,小王爷终于来啦!”刚走两步,便有相熟的管事热情地亲自迎接,那中年一脸福相的中年男人小跑着过来,还从路过的跑堂手里接过开水和方巾,一路半躬着身子将贵客领到戏院专为小王爷备下的那雅间里去。
“爷,您可有日子没来了,园里的孩子们想得紧呐,吊嗓子练功都不给上心,可实在是……”
“哦?”沈悠懒散地半靠在华贵的椅子里,顺他话头接上,“果真如此?爷这日子里给绊住了,真是不得闲呐!”
他轻叹一声,又灌了口酒,拎起桌上的戏单打量:“哎,怎没有月云的本子?”
“呃……”管事圆胖的脸上出现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弓着身连连拱手道,“爷您消气儿,今儿实在不巧,月云染了风寒,有几日不能上场了……园里新□□出几个孩子,要不,叫来给您掌掌眼?”
“啊呀……”沈悠似笑非笑地轻啧了一下,挑眼角睨着他,“那倒真是不巧了……”
“小王爷……”
“行了……算啦,”沈悠看他额上亮晶晶的样子,忽然觉得有点无趣,摆摆手道,“算啦,在这为难你有什么劲,那小孩儿一向气性大,这么多天没来看他,想是生了爷的气……得,逮着空爷亲自去哄哄便是。”
管事根本不敢接茬,只能唯唯诺诺地弓着身,暗自感叹这小王爷也真是把个戏子宠到天上去了。
唉,月云那孩子,到底是年轻,耍的什么小性儿……现在贵人能容你,还能这么娇惯着你一辈子不成?
沈悠又喝一口酒,指尖摩挲过花梨木的几面,笑道:“那你说的新班子,便带来瞧瞧吧,唱得好了爷有赏,要是唱岔了……啧,想这开明也不想自砸了招牌不是?”
“是是是,”管事连忙应诺,“您且稍等着,统共两个小旦,还有个极好的武生苗子,都给你叫来瞧着。”
“这话说的,”沈悠眯着眼睛看他,“却好像成了什么风月场所的口气……”
“这……这哪儿能呢。”管事勉强笑着,心里暗暗叫苦:这小祖宗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怎恁的难伺候……平日里总听说贺小王爷喜怒不定,可从没在园子里摆过架子,今儿可算是见识着了。
他哪敢再多说话,只得连忙拱手后退着出了雅间儿,才敢喘着气掏出手帕来抹一把汗。
糟了……今天的小王爷这么不同寻常,那几个孩子可还没仔细□□过,若是不小心把人惹火了,戏院可没处说理去。
“王管事,等等……”才出戏楼,就见一个短衣打扮的小厮急匆匆赶上来,那管事一回头,差点跟人装了个满怀。
“毛毛躁躁的,什么事儿这么急?”
“是月云公子,”小厮咧嘴笑了笑,挤眉弄眼地凑上前来,“人家回心转意了,央您把小王爷往过请呢。”
王管事眼睛一亮,顾不得规矩,一把抓住小厮急急问道:“月云他怎么说?他之前说的那番话我可都交代过去了,他还有圆回来的法子?”
“嘿嘿,要不人凭什么把小王爷吊那么死呢,公子说——”小厮笑了两声,压低了声音学着那柔柔的腔调,“‘请小王爷移步后院,月云新改了几首谱子,只是体虚难移,爷若不嫌弃,还请来赏鉴一二’。”
“妙啊……”王管事叹道,“我原还想着小王爷怕过了病气,他这么一说,倒把所有能有的顾虑都打消了。”
“可不是,”小厮打了个千儿,“那都拜托您了,小的叫公子就等着了?”
“去吧去吧,”王管事点点头,“我去给爷说……叫他收着些性子,今儿小王爷心情不好,可别给弄巧成拙。”
“就瞧好吧您,”小厮笑嘻嘻道,“公子是干什么的,能连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京都大戏院闻名天下,里边儿名角如云,每天来来往往的达官贵人不计其数,其中最有名的,一个是有“天下第一旦”之称的李怜玉,一个就是传言中把瑞王府那个小王爷迷得神魂颠倒的江月云。
李怜玉是正儿八经的角儿,身段儿唱腔皆是一等一的,本身并不隶属于京都大戏院,只偶尔登台演出,便已经扬名天下,每日千里来京只为一睹芳容的戏迷如同过江之鲫。
可李老板心高气傲,从不过府搭台,而平时若不是他兴致来了,多大的官爷也没成功将之请出来过。
不是没有自恃权高者想过用强,只是李老板身后不知站着哪路神仙,这些人使出的手段总是无端端石沉大海,自己也会莫名其妙地遭受些使其痛不欲生的祸端。
久而久之,天下人就更将李老板高高供起来了。
月云却不一样,小王爷早先便明火执仗地放出话来,谁若跟江月云过不去,便是与他瑞王府为难——这种视作禁脔的态度摆在明面儿上,倒也没人非得跟他贺明玉做对。
江月云惯唱青衣,整个人扮起来柔柔弱弱,静若姣花照水,行如弱柳扶风,眉目精致清远,正是一些好男风的贵人最喜欢的款式。
戏子伶人,若非唱腔多么超凡多俗,那身价就都是靠财大气粗的金主们竞相捧起来的。
贺明玉不但有钱,还身份贵介,更是个有名的赏家,他这样给予青睐的人物,自然和那些凡俗中挣扎的可怜人不一样。
月云显然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地位是谁给托举起来的,他是个聪明人,比谁都知道怎么能让自己得到最大的好处。
——毕竟能活得像李老板那样恣意的人,也是他们羡慕不来的。
贺明玉没想那么多,听着王管事回的话也只感慨了下月云难得的善解人意,便任由对方搀扶着往后院走去。
他是纯然喜欢戏曲的人,外面的风言风语说归说,但他跟这些欣赏的戏子之间,一直保持着一种近乎于天真的尊重关系——月云的院子他不是没去过,但确实都只是谈论艺术,从未有分毫逾矩之举。
小屋里装饰雅致,素色的帐幔随着微风飘飘荡荡,清雅熏香自熏炉中袅袅升起,缠绕在暖黄色的灯火之中,让人从心里往外地感到舒泰。
“海玉香……”沈悠进门的时候轻轻笑了一下,“这孩子,又不是什么节日,何必点这样名贵的东西。”
“瞧您说的,”王管事奉承地笑道,“您大驾光临,对我们月云来说可比时节贵重多了。”
贺明玉笑笑,没有接话。
这海玉香还是前日月云生辰他亲自挑选的礼物——这种香清新淡雅、柔婉缠绵,是海外进来的极品异香,他只是觉得与月云品性颇为相像,便把那一趟收回来的一股脑都送了来。
现在还是自己享受了……这笔买卖做得可不亏。
“小王爷。”刚回过神儿,那个像月光一样俊俏清淡的少年就在面前深施一礼,“对不住,让您受累了。”
“无妨,”沈悠摆摆手,月云已经自觉过来从王管事手里把他接过去,轻轻阖上了房门,“你怎么了,可是老毛病又犯了?”
这些子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东西,说着也别有一番意趣。
月云低头笑笑:“何劳您挂念,不过是懒极怠动,仗着爷看重偷个懒罢了。”
贺明玉哈哈一笑,宠溺地拍拍他肩膀,醉眼迷离道:“怎么听你说话,就总这么舒坦呢……”
月云知趣地没接这句话,只是把他慢慢扶到软塌上,双手轻柔地给他揉着额角。
贺明玉舒服地哼哼了两声,两人谁也没提起将他叫来时作为借口的新戏本,只是在这样让人安宁的寂静中默契地相处着。
过了半晌,案上烛花忽轻轻然爆裂,发出“噼啪”一声脆响。
贺明玉像是被什么惊醒了,他转向月云,又似乎没在看着他,忽然就伸手一把将他拉进怀里。
月云僵了一瞬,随即便乖巧地放松身体靠在他肩上:“小王爷……?”
“叫我明玉吧……”贺明玉深深注视着他,伸手抚上他的脸庞,“叫我明玉。”
“……”月云颤颤地吐了半口气,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又迅速抬头望上去,“……明玉。”
贺明玉低低地笑了起来,月云靠在他怀里,能感受到并不宽厚的胸膛在轻轻颤抖。
他在喃喃低语:“真好……”
“爷……明玉……?”
“真好。”
他吐字清晰地说完这句话,然后终于一歪头罪过去,整个人斜斜靠在软塌上,精致的眉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可思议的脆弱,整个人美得好像一幅画。
香炉中的熏香还在静静流淌,房间里清雅的淡香中掺上了一点酒气,却让气氛变得莫名旖旎。
月云慢慢站起身,看着灯光下俊美而毫无防备的小王爷,感觉自己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
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