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之后,宁朗就客气的将林子送出了客栈。即使他明白,那时候的林子并没有恶意,他今日的道歉也是真心实意的,他仍旧不想面对林子,因为只要见到他,就忍不住想到自己当日的彷徨与恐慌。
他不是那个游荡在街头的少年了,他是一个成年人,一个正常的,与任何人都无异的人。
日子又恢复了以往的平淡,宁朗发现,凌盛来的这几天,虽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儿,却让他的生活变得有些不一样,以至于,当他又重新变成一个人守着这家客栈时,看着游客来来往往,他开始感觉到有些空虚和寂寞,感觉对什么事都生不起兴趣。
某天罗永宁打电话过来,听见宁朗百无聊赖的语气的时候,忍不住出口嘲笑,“不如哥哥晚上带你去泡个妞,排解一下你的空虚寂寞,你觉得怎么样?”
宁朗无语,回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吗?精神上的,我说的是精神上的空虚,你懂吗?”
罗永宁的笑意更甚:“别人我不知道,你我肯定知道啊,就你那跟小女生拉拉小手的胆子,你也就只能追求一下精神上的充实了,哎,说真的,宁朗,你是不是有什么隐疾?要是真有的话,一定要告诉我,我们家老头子认识市一院的院长,肯定给你安排个最好的医生。”
“我觉得你才该去看看吧,从大学开始就夜夜笙箫,早就被榨干了吧?”嘲讽完罗永宁,宁朗的心情似乎好了些,想了想,又问道:“你说市一院,是天安市第一人民医院?你认识那儿神经外科的人吗?”
“神经外科?怎么了?你终于发现自己得了精神病?”罗永宁疑惑地问道。
宁朗沉默了一会,缓缓地开口:“没事了,我觉得自己可能也是精神病了。”
“你可能就是最近没得闲出来浪,心里不舒坦。旅游节也该结束了吧,什么时候约一下,宠幸一下小人?”罗永宁笑着打趣。
宁朗看了一眼窗外,旅游节结束,客栈里的客人也都走的差不多了,天气越来越凉,这个时间段,古镇的游客也不会再多了,“看看吧,我得先回趟家了,老头子挺长时间没看见我,再不回去,又该打电话催了。”
“那你哪天回去?今天下午我没什么事儿,去你那儿呆着也成。”
宁朗思索了一下,回道:“成吧,你下午过来吧,我中午得去看一眼我爷爷,你也知道,一会就回来了。”
“靠,你怎么又去看那老头儿?你从小到大跟他能在一起呆超过十分钟吗?天天去演什么孝顺孙子,你孝顺了人家也不稀罕。”提起宁朗的爷爷,罗永宁就忍不住替他不平:“你等我,我现在就过去,陪你一起去看看他老人家。”
宁朗听着他在电话那边有些气势汹汹的语气,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成,我等你一起过去。”
罗永宁的家在市区,大概是挂了电话就开车过来了,不出半个小时,就已经推开了客栈的大门,宁朗从窗口探头看了一眼,“你速度还挺快,那成,你开车我就不开了,咱们走吧,对了,顺便去趟超市,买点水果什么的。”
罗永宁慢悠悠的在院子里坐了下来:“我干儿子呢,我好久没看着它了,想的很,带着一起去吧。”
“带它干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爷爷最不喜欢狗了。”宁朗伸手敲了一下罗永宁的头,“你要是想熊蛋,那你就在客栈呆着陪它。”
“你爷爷那是不喜欢狗吗?他只是不喜欢你,这狗要是你老叔家那个弟弟,叫什么来着,宁什么?”罗永宁皱着个眉头,努力地思考。
“宁明。”
“对,宁明。”罗永宁一拍大腿,“你看这要是宁明养的狗,你爷爷喜不喜欢。我是真不知道,你那个破弟弟有什么好的,你爷爷从小宠到大,将来你弟要是进看守所了,也是你爷爷惯的。”
“你弟才进看守所了。”宁朗翻了个白眼,“一会你去了,别说话,你要是一张嘴,把他气死过去,我怕我家老头子能宰了我。”
宁朗的爷爷跟他老叔一起住在离古镇不远的一个村子里,原本他们家在古镇也有一座不小的院子,据说是祖上留下的老宅,东西两间屋子,后来他叔叔结了婚,宁朗的爸爸就发扬了长兄如父的精神,带着一家三口,搬出了老宅,四处找地方住。
宁朗到现在都还记得他小时候,跟着爸爸妈妈东奔西走。爸爸当时没有正当职业,四处找生计,宁朗也只能跟着漂泊,后来还是外公看不下去,把宁朗接到自己身边,一手带大。
至于他们家的老宅,听说在他没多大的时候,老叔也不知道从哪听说了一个致富的消息,硬是蛊惑着爷爷把老宅卖了,拿钱承包了一片果园,一家人住到了村子里。
那老宅要是能留到现在,在成为了著名景区的霞绍古镇上,一座挨着商业街的大院子,只怕再抬高当初十倍的价钱,也有人抢红了眼吧?
也不知道老叔后来会不会后悔到吐了血。宁朗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
罗永宁一向比较懒,不嫌古镇的青石板路颠簸,每次过来都直接开车径直停在宁朗家巷口。今天宁朗倒是庆幸起来,指挥着他先把车开到了超市,然后懒懒地靠在副驾驶,罗永宁看了他一眼,“算了,不就拿点水果吗,你在这等着,我去买。”
宁朗也省的麻烦,挥挥手,任由他去了。
不出三分钟,罗永宁就抱着两个箱子扔进了后备箱,宁朗回头看了一眼:“你买箱装的水果也不怕里面都是烂的?”
罗永宁一边发动车子一边不屑地说道:“烂就烂呗?烂了也轮不到你吃。你小时候去他家,他什么时候舍得拿点好吃的给你?宁可藏到烂了,不也得给宁明留着?”
罗永宁说的倒是实话,宁朗记得高中的时候有一次爷爷过生日,一大家子人都过去给他庆生,各式的水果饮料营养品堆了满屋子,那天他也是人多有点烦躁,就随手拆了箱可乐,拿了一罐喝了起来,后来,想要给妹妹宁然再拿一瓶的时候,发现可乐箱子竟然已经空了。
他回过头,发现他爷爷正把一罐可乐塞进床头的大箱子里,然后扣上箱盖,挂上了大锁。
爷爷是从来不喝这些东西的,但是宁明喜欢喝。而那天,宁明因为上初三要补习,所以没有赶回来。
那时候的宁朗家里的条件已经不错了,他早已不稀罕这些东西,可是看见爷爷理所应当,没有一丝不妥的表情,他还是觉得有一点不舒服。
他笑了一下,低头摸了摸宁然的头发,说:“然然,哥哥这个饮料你喝了会长不高,哥哥带你出去买果汁喝好不好?”
那时候宁然也是个小学生了,宁朗想其实她什么都明白,她瞪着圆圆的眼睛看了一会自己的爷爷,然后朝着宁朗甜甜地笑了,“好。”
有时候宁朗也想知道,他那个破弟弟有什么好的,他爷爷从小宠到大。
他跟宁明就差两岁,可是从小爷爷对他跟宁明就完全是两个态度,小的时候,他会想是不是因为自己不够好,于是,他好好学习,乖巧有礼貌,上上下下的邻居乡亲没有不夸他的,可是爷爷依旧不喜欢他。
那时候,他每隔一两周,都要独自穿过大半个古镇,走到村子里去看爷爷,看着爷爷给宁明洗澡洗衣服,看着宁明赖在爷爷怀里,打滚要吃零食,要喝饮料,然后爷爷笑吟吟地答应。
直到有一次烈日炎炎,不到十岁的他走到爷爷家的时候,就有点中暑,而爷爷依旧只是漫不经心地跟他说了几句话,就急急忙忙去给满地打滚的宁明买冰棍去了。
那次宁朗是哭着回到古镇的,他记得外公把自己抱在怀里,耐心地哄他,他也记得,他哭着问外公,为什么爷爷不能像对宁明那样对自己,然后外公给他擦干了眼泪,笑着安慰他:“没关系啊,有外公疼你啊。”
从那以后,宁朗再也没有试图去讨爷爷的喜欢,依旧例行公事地去看望,带点水果,随便聊几句天,坐上几分钟,然后没有留恋地离开。
因为他终于明白,有些时候,别人不在乎你,是你做多少努力,也改变不了的。
不到五分钟,汽车就开到了爷爷家,罗永宁将车停在大门外,跟着宁朗一人一箱水果进了院子,然后他们才发现,宁朗爷爷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不住地向外张望。
“爷爷,我来了。”宁朗打了声招呼,跟罗永宁一起把两箱水果找地方放好,然后才指了指身边的罗永宁,“这是我同学,小时候跟我来玩过,您还记得吧?”
爷爷仰着头,眯着眼睛看了罗永宁一眼,“年纪大了,想不起来了。最近不忙了?刚你爸还打电话过来,说你这几天能过来呢。”
宁朗“嗯”了一声,觉得自己站在这里跟坐在板凳上的爷爷说话的姿势有点不舒服,皱了皱眉,“这大中午的,您坐这儿干什么呢?老叔老婶呢,又去果园了?”
“嗯,去果园了。剩我一个人没什么意思,坐这儿呆会。”爷爷仰着头,宁朗跟罗永宁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边,他想了想,按着膝盖,慢悠悠地站起来,“进屋吧,都在这杵着。”
三个人进了屋子,宁朗爷爷常年抽旱烟,整个屋子有一股让他窒息的气味,他挑了挑眉,忍下了。
“你那小旅馆现在还好?要我说,你爸认识那么多人,随便让他给你安排个工作多省心,实在不行去你爸那厂子里,不也能帮帮忙,开那么个玩意儿,也赚不了几个钱,还不如把那院子卖了,我听你老叔说,那位置现在得值不少钱呢。”爷爷坐在床上,随手点了一根旱烟。
宁朗的眉头紧紧地皱起来,他身边的罗永宁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被宁朗按住了,“那是我外公留下的院子,我不能卖。”宁朗语气寡淡,靠在墙边开口,“宁明呢,他最近怎么样?”
“昨天他给我打电话还说最近在忙着找实习单位呢。要我说你爸爸,你不想上班也就算了,明明现在大三要实习,学校让自己找单位,他一个穷学生,去哪能找到,你爸个当大伯的,也不知道尽尽心,还不是他张张嘴的事儿。”提到这里,爷爷有些不满,随手在床边弹了一下烟灰。
罗永宁听到这里,忍不住轻笑出声,宁朗掐了他一下,都没能让他闭嘴,“宁爷爷,看您这话说的,宁叔叔要是能帮上忙,早不就帮了,他就一个白手起家的小厂长,天安市能人那么多,他能说上什么话呢?不知道以为他老人家当上市长了呢。”
爷爷抬头有些不高兴地看了宁朗一眼,“那不成,就在厂子里给明明安排个位置,别的地方,你爸说了不算,自己的厂子还说了不算吗?”
宁朗觉得自己多年在爷爷这里养成的耐心,此刻快要消失殆尽了,他努力地笑了笑,回道:“我倒是听说厂子里最近在招车间工人,宁明要是想去,我做主就让他去了。”
“你自己当小老板,让你弟弟在车间吃苦。”爷爷伸手指了指宁朗,“真是自己过好了,就不希望别人好过。你爸爸也是,自己当了厂长,让自己的兄弟在果园里累死累活。”
宁朗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觉得十分钟的时间应该差不多到了,他今天多一分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呆,他怕他多呆一刻都会忍不住爆发,他可以忍受爷爷对自己不疼不爱,但是他没法忍受他这么对自己的爸爸。
他扭头看了罗永宁一眼,然后回头说道:“爷爷,我客栈那边现在没人看,我赶着回去了,您要有什么事儿,就给我打电话。”
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坐到车上,罗永宁嘭的一声关紧了车门,摸出根烟点燃,然后冲着宁朗说道:“这是我第二次近距离接触你这混蛋爷爷,我真是不理解,就这么个……,你是怎么做到,按时关心,给钱送礼的?”
宁朗从罗永宁身上摸出烟盒,给自己也点燃了一根,看着烟雾在自己面前慢慢地散开,他才开口:“我觉得,如果有一天,他去世了,我也不会觉得难过的,但是我爹会,他会觉得自己没照顾好他,会遗憾,我爹那么大岁数了,我怕他扛不住,所以,就当是让我爹开心,我也要按时来装孙子,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