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此时人对于姓名的重视远超于后世,季达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样的事让他觉得愧对了祖先,以至于无法坦然地把姓氏说出来?那一定是件很大的事,是件让家族蒙羞的事,而且还是一件不论过去了多久都无法被隐瞒的事。也就是说,季达身上还留着某一样罪证。
季达看上去有四十多了,但也有可能是因为过多的困苦让他显得年龄大了些。不过,他有一双未曾浑浊的眼睛,这眼似乎能看透人心。柯祺的视线飞快从季达额头上掠过,最后落在了季达的手上。
也许这双手曾拿过宣城笔,泼墨间尽是世家子的写意风流;也许这双手曾执过琉璃盏,酒香中都是春日中的莺歌燕舞;也许这双手曾弹过绕梁琴,那时不懂别离,却为一首《阳关》强说了多少愁!
然而此刻落在柯祺眼中的却是一双饱经了风霜的手。
就如一块因为过度缺水而龟裂的树皮,季达手上的皮肤非常粗糙且关节肿大,已经毫无美感。他一定常年从事艰苦的体力劳动,否则他的手不可能变成这样。但这人却又是谢大为柯祺找来的老师。
所以,季达肯定有着非常好的出身,只是天有不测风云,现在的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仅仅是家道中落都不会让季达变成现在这样,他一定是被迫从事体力劳动,也就是说他一定被当成犯人流放过。
抹额可以遮挡一些东西。若有人受了墨刑,那么他的身体某一部位上就会被刺上字,并且涂上颜料,于是这字就成为了永久性的记号。犯人大都在臂、面、额上刺字,季达应该是额头上受了墨刑。
柯祺很克制地没有再去注意季达的额头,他赶紧扶上季达的胳膊,把自己的姿态摆得很低,态度十分恭谨地说:“您是谢大哥为我请来的先生,我是您的学生。若我天资不够,还请先生多为照顾。”
不管季达是什么来历,柯祺都很干脆地认下了这个老师。
如果这是在法制逐渐健全的后世,柯祺或许不会如此尊敬一位犯人,因为他们大都罪有应得,冤假错案是极为少数的。可在这个有事能被株连九族的时代,很多犯人或许真就是清白的,并不能把所有犯人都归为一类。别的都不说,今上刚登基时,就杀了不少前朝忠臣,亦有不少世家被举族流放。
既然谢大把季达请了过来,就说明谢大肯定了季达的人品和才华。
柯祺不觉得谢大会害他。因为此时的柯祺和谢瑾华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再说,季达此时的身份应该是合法了的。在去年年初时,太子终于有了儿子,还是从太子妃肚子里出来的正经嫡出。根据柯祺的猜测,太子的精子成活率大概不高,所以成婚十多年,之前只有一个病怏怏的庶女。见太子终于有了儿子,皇上喜悦之下就大赦了天下。季达应该借机把身份洗白过了。
不过,政治犯一般不在“大赦”的范围内。所以,要么季达不是政治犯,要么他格外有本事。
季达的姿态却摆得比柯祺更低,道:“不敢。主人有命,自当竭尽全力。”他好像每根头发丝里都写着谦卑,然而他这种谦卑和厉阳他们的谦卑是有区别的。他的谦卑仿佛是一种可以被利用的工具。
柯祺觉得很多事情不必一下子就说破,他的诚心可以慢慢体现,因此先给季达安排了住处。
问草园中原本早就收拾出了一个精致的小院子用以给先生居住,但季达却表示他想要住在偏僻清静点的地方,而且他不需要有人伺候。柯祺见他十分坚持,最后只是安排了一个小厮隔三差五去帮季达打扫一下卫生,但平时季达身边就没有人跟着了。至于吃穿用度,柯祺也尽力给季达往好了安排。
谢瑾华和柯祺在私底下说起季达时,柯祺把自己的发现都说了。
谢瑾华不明白大哥为何安排了这样一个人,但他确实相信大哥不会害了柯祺,便说:“若真是受了黥面流放之苦,说不定他整个家族都已经……如今定是孑然一身,也是让人唏嘘。可换句话说,他能够坚持到现在,肯定是那种心性坚韧的人。”要不是面上被刺了字,说不定他还能改头换面出人头地。
柯祺想了想,说:“我定会把他当成师长来敬重,惟愿他也是心甘情愿收下我这个徒弟的。”
季达很安静。住进问草园后,他要了些笔墨就开始默书了。与此同时,他还给柯祺出了一些立意不深的命题作文,似乎想要摸清楚柯祺的底细。这些命题作文大都是关于历史解读和吏治的。柯祺交了三篇作业后,季达把默好的第一本书交给柯祺,说是请柯祺仔细阅读,三日后会找柯祺下棋聊天。
柯祺怀揣着书回了院子,见谢瑾华正晒着太阳,就把谢瑾华招进了书房里。
“我们一起看!”柯祺对谢瑾华说。
谢瑾华翻了两页,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迅速往后翻了起来。等整本书大致翻过一遍,他有些兴奋地对柯祺说:“这是‘族书’,家族内部的书,一般都是由长辈写给后辈用以劝诫、提点后辈用的,也有将长辈信件集结成册的。”这种书一般都是不会外传的,只会在家族内部,一代代悄悄地传下去。
若是季达能把他的族书都默出来给柯祺看,那柯祺就会接受到一个大家族的嫡长子所受的教育!
柯祺在这之前从未听说过“族书”这种东西。当谢瑾华把书郑重其事地塞回柯祺的怀里时,柯祺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谢瑾华说:“以后先生再给你什么书,你就不要给我看了,这应该是不能外传的。”
“可是,若这本书真的不能给别人看,先生应该要提醒我才对。他或许默认了我能和你分享。”柯祺回忆着自己从老师手里拿到书时的场景,确定老师只是随意地把书交给了他,并没有多嘱咐一句。
谢瑾华见柯祺还不知道“族书”的重要性,就给柯祺好好科普了一回。
柯祺立刻觉得怀里的书重于千钧,道:“既是不能外传的,我……”他不是季达的家人。
“一般都是传于家中小辈,但也有传给学生的,师生之间的关系有时能堪比父子。既然先生如此看重你,把你当成了他的子侄后辈,你就好好珍惜这份情谊,莫要叫他失望。”谢瑾华借机劝柯祺上进。
这本书中出现的一些关键性的人名、地名都被模糊处理了,出现的人物一律用某甲、某乙代替,地名也是如此处理。看样子季达确实不愿意暴露他真实的身份。不过,这完全不会影响柯祺的阅读。
三日之期还未到,谢三就带着他的好友们赶来问草园中赴宴了。
谢二竟和谢三凑在一起,不请自来了。
谢三的这帮朋友在他们自己家中都是极为得宠的小辈,全是嫡出。嫡出的并不都看得起庶出的。但不管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看在谢三的面子上,也不会故意给谢二、谢四难堪,而这样就很好了。
在这种场合,柯祺一般是不会主动站出来说话的。不过,他在事前已经和谢瑾华商量好了某些话应怎么说。于是,谢瑾华以茶代酒先谢过了各位的照顾,最后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就拿出了后荣杀。
听谢瑾华讲了规则后,大家都有些跃跃欲试。
这帮纨绔们都是精于吃喝玩乐的,玩了几盘就开始上手了,一时院子里变得非常热闹。柯祺见状松了一口气,既然他们喜欢,这礼就送对了。他忍不住看向了谢瑾华,两人非常有默契地相视一笑。
等到安排众人歇下,难得聚在一起的谢家三兄弟就拉着柯祺坐书房里聊天。
谢三忍不住说:“哎,自从你们搬出府后,家里的先生只用盯着我,我真是苦不堪言啊!真羡慕你们,要是我也能搬出来就好了。”他其实是个幸福孩子,被母亲念叨,被大哥管束,抱怨都是种富足。
柯祺指着书桌上的一叠纸说:“三哥,这是我四天的功课。”
谢三探头一看,觉得柯祺的日子过得更苦,立刻不说话了。
谢二对谢瑾华说:“我瞧着园子里处处被你们拾掇得很有情调,真是太好了。其实大哥也是想要来看看你的。只是他公务繁忙,上回休沐时又被长公主召去了公主府……大哥自那时起就心情不太好。”
“长公主亲召?”谢瑾华听着觉得奇怪。长公主从未宣召过大哥啊!
谢二摇了摇头没说话。他知道的东西也不多。
谢三撇了撇嘴,道:“总不能一直耽误大哥吧?大哥这个岁数,早该有子嗣了。”在谢三看来,即便长公主不愿意生,那也不该拦着别人给他大哥生孩子!即便只能有个庶子,也免了大哥膝下荒凉。
谢三这个纨绔在外头听过很多不着调的话,他猜大哥和长公主之间应该没有正常的夫妻生活,说不定长公主就是想要为前朝的那位末帝守身呢?既然如此,大哥身边多几个侍妾伺候也是应该的吧?
在谢三看来,如果长公主和大哥夫妻情深,但因为某种原因一直没有子嗣,那长公主就算拦着大哥纳妾,别人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夫妻的事就只能由他们夫妻自己商量着解决。但如果长公主一直没有接受过大哥呢?天家的公主要敬着,他们谢家的大哥也不是像根野草一样可以被随意糟蹋的啊!
谢三之所以特别关心大哥什么时候给他生个小侄儿,还因为他母亲张氏总是在他耳边念叨。在张氏看来,如果谢大永远没有亲生的孩子,那么整个平阳侯府到了最后肯定要落在谢三和谢三的孩子身上!张氏只要这么一想,就整个人兴奋起来了。她自己偷着乐还不够,还喜欢找谢三一起畅想未来。
谢三自然不可能把张氏说的话往外传,因他知道母亲对自己确实是一片真心。可他也不愿意听张氏的那些把谢大贬低得一无是处的话。于是,他特别盼着大哥能有个儿子。只要大哥有儿子了,就凭着张氏那种小胆子,绝对不敢再有什么野心了。这样一来,胸无大志的谢三也就能落个耳根清净了。
“……总之,长公主不该拦着大哥纳妾的。”谢三压低了声音说。
谢瑾华心里有一点别的想法,只是他年纪最小,这话有些不太好说。
谢二同样压低声音替谢瑾华把话说了:“三弟想岔了,应是大哥不想纳妾,并非是长公主拦着。”
“不应该啊!”谢三还是决定要把所有的罪状都推到长公主身上。他大哥那么好!
谢瑾华心里更赞同谢二的观点。并非是长公主拦着,应是谢大哥不愿。纳妾一事本就是寻常,前朝驸马也有纳妾的。长公主都差点遁入空门了,她心里肯定没有谢大。而一位女子若是对一位男子没有爱欲心,她又何来占有欲?所以,谢大哥纳不纳妾,对于长公主来说根本就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这里面肯定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