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叶牧挖了几座坟,洗了一个澡,想了一会事情后,倒头睡了两个时辰的觉。虽说来回奔波了大半宿,但现在的身体总归底子好,醒来时依旧精神奕奕。
他昨晚整理了一下目前的状况。姑且不论江望在事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顾兴言在做什么实验,并且很可能和这次的疫病有关。顾兴言和妖魔有所勾结,而在荞麦田的行迹也着实可疑。但仅凭这些,要断言顾兴言就是造成疫病的罪魁,仍然太过武断。
没有决定性的证据,还不能下结论。
(“不拘手段,你能查出这城中的疫病,缘起于何吗?”)
不拘手段……吗?回想起江望当时说的话,叶牧很快有了决断。
就用直接一些的手段吧,也差不多该是“摊牌”的时候了。
叶牧走进百草堂。地图上,顾兴言的绿色光点在颐和厅待了一夜后,刚好也在不久前回到了他自己的住处。叶牧也没去见仍在颐和厅的景安和闻庄,直接往顾兴言那里去了。
再次站到顾兴言的房门外,等到这附近再没什么人活动后,叶牧抬起手,咚咚地开始敲门。
有耐心地敲了好一会儿,门被打开了。顾兴言一脸不耐地看过来,见到叶牧时一愣,紧接着就像是看到什么让人不快的东西一样,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后仰了一下,憎恶地说:“你又来做什么?”
叶牧的视线在顾兴言脸上一转,将他的神色尽数收入眼底。
有反感,但是没有惊慌。抛去那不明原因的拉开距离不提,看过来的不善视线也没有躲闪回避,没有半点秘密被发现的惶恐,和上次听见他提及定魂香时表现出的惊慌狼狈截然不同。
再算算顾兴言回到房中的时间,看来对方还没发现那口放着行尸的箱子被人打开过了。
最好的情况。
叶牧一手撑在门框上,拦住了顾兴言出门的路,看着他问道:“你和妖魔有勾结,对吧?”声音不大不小,刚好是两个人能听清的范围。
顾兴言一瞬间眯起了眼睛,随即又缓缓放松下来神情,抓着门的手松开,拢到了袖子里,慢慢地说:“这种话还是不要随便说得好。你这是故意找茬?”
叶牧轻轻敲了敲门框,说:“昨天你不在,我到你屋子里转了一圈,你总该知道自己的床底下放了什么东西吧?还要继续说你不知情?痕迹可有处理干净吗?”
“你!”顾兴言露出暴怒的表情,抑制不住地回头向床铺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像是强行抑制着转过头来,狠狠盯着叶牧,咬着牙说,“七杀殿真是好大的威风,看起来全然不知礼数。所有师兄弟都亲眼看到我昨日在颐和厅忙了一整天没有回房,在这期间,被某些蟊贼摸进来放了些下九流的东西,嫁祸栽赃也未可知。”
“这种场面话就不用说了吧。”叶牧冷淡地说,看着顾兴言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你在尸体上做的那些实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毒系弟子的手笔,当真要闹开,让那些百草堂的弟子来鉴别一番吗?”
顾兴言的袍袖微微颤动,看起来是被叶牧气得发抖,但最终他还是冷静了下来,再也不掩饰地露出阴郁恶毒的目光来,看着叶牧,抑制着声音尽量平静地说:“好吧,我承认,为了早日研究出抑制疫病的方法,我确实用了些不被人提倡的手段。但是事急从权,就算事情被同门知道,要被责怪惩罚我也认了。但是你觉得你能凭此摆脱窥伺百草堂内务的罪责吗?至于说我和妖魔勾结,这个罪名我顾兴言可担当不起。我很好奇,你是从哪里得出的结论,才有了这么个异想天开的想法?”
“事到如今,还要问这种问题吗?”叶牧看着顾兴言,像是在注视一个死人,连声音里都带上了刻骨的杀意,“你应该知道,我上次那句话不是随便说说。七杀殿死伤惨重,弟子们流离失所,这一切,可都是拜君所赐!好一个定魂香,真是精彩的毒术,七杀殿……刻骨铭心。”
不等顾兴言有所反应,叶牧收回手,站直了身体,仔仔细细地从头到脚审视着顾兴言,冷冷地说:“你以为,我们真的不会对当日的事情仔细追查?还是自信到觉得,你在其中做的手脚,没有任何人能发现?若非顾及百草堂一向的声名和门派间的关系,此番就不会是我一人前来了。要确定那段时间百草堂弟子的行踪是用了不少时间,但也不是多难的事情。难得你见我找上门来提及定魂香,还沉得住气没有轻举妄动,可惜这份聪明用错了地方。你觉得我那是试探?”他低低嗤笑了一声,说,“要不是我留着你还有用,即便是在百草堂……”
话语未尽,铿然一声,顾兴言眼前只见一片寒光闪过,耳边一凉,面前雪亮寒刀已经直指眼前,锋芒吞吐,近得他能嗅到其上淡淡的血腥气。
叶牧一寸寸将指在顾兴言面前的长刀移开,口中的话这才说完。
“七杀殿想杀的人,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七杀殿索命的刀。”
这样说着,他的双眼平静无波。
一缕发丝飘然落地。
顾兴言这才回过神,蹬蹬蹬连连后退了几步,摇晃了一□体,终究还是没有腿软坐到地上。强自站在那里,他深呼吸了一下,挺直了脊背,出乎意料地变得镇定了。
不见了焦躁敌视或者其他的什么,顾兴言看着叶牧,低声说:“原来是这样……你倒是一直把情绪掩饰得不错。你既然不动手,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叶牧仔细观察着顾兴言的表情,收起了长刀,说:“妖魔复生之术,你应该不只是知道传闻而已吧?”声音虽然仍旧冷静,但抑制不住地带了一丝迫切。
顾兴言怔了一下,紧接着像是想通了什么,试探地问:“我知道的早已全部告诉过你,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别装傻。”叶牧像是没了多少耐心,直截了当地说道,“你早就知道七杀殿发生的变故,当时却还贸然在我面前提及没有多少人知道的妖魔之术,不就是想试探一下我来百草堂的真实目的?你既然敢冒那样的风险,虽说是低估了七杀殿收集情报的能力,但自身想必也是有所倚仗。你能参与到袭击七杀殿那种秘事中,可见同妖魔的勾结颇深,你以为我会相信你把所有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我?我要有关妖魔复生之术的详细情报——全部。”
顾兴言一时没有说话。他看着叶牧,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怎么知道若是告诉了你复生术法的事情,你之后会不会翻脸对我动手?”口风显然是有所松动。
“那要看你提供的情报价值如何了。”叶牧淡淡说,“不过我可以保证,一个月内不对你动手。一个月的时间,足够走得很远,隐姓埋名改头换面拥有新的身份了,不是吗?你要躲在百草堂也随你高兴,但你该知道,即使我不说,七杀殿也早晚会找到你,心怀侥幸只会让你死得更快。这一个月里,我也可以向殿内隐瞒有关你的事情——当然,前提是,你没有有所隐瞒。”
顾兴言眼神闪烁,带着恶意地笑了起来,说:“好,只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这笔交易我也可以考虑。”
叶牧道:“你说。”
“你这么大费周章,连仇怨都放到一边,是不是与你之前声称想救的那个人有关?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是吗?”顾兴言一边说,一边紧紧盯住了叶牧。
“……不错。”叶牧沉默了片刻,平静地说,“告诉你也无妨。救他才是我此行的主要目的,只不过我没能在百草堂找到想要的东西。所以只要你提供的消息确实,暂时放过你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个人”……在知道七杀殿死伤惨重的情况下,顾兴言却仍然把重点放在了“一个人”上,就好像知道他想复活的只是某个特定的目标一般。莫非江望和他说了什么?但即便真是如此,江望透露给顾兴言的信息也绝不多,否则一开始顾兴言不会连他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都无法确定。
顾兴言好像有些被触动,感叹道:“这般在旁人眼中匪夷所思之事你也肯为之努力,倒是深厚的感情。却不知此人是男是女?”见叶牧审视地看过来,他解释说,“复生之术,男女需要注意的事项也有差异。林林总总,事项琐碎。确定了阴阳,我才好与你分说。”
谎言。
已大致从江望那里听说过复生情形,叶牧立刻分辨出了这话的真假。但是顾兴言特意提的这两个问题颇让人玩味,倒像是在他心中已经有了个答案,只不过要印证确实一般。
心里在回答是男还是女上略为斟酌了一下,表面上叶牧没有停顿太久,便给出了答案。
“男。”
“想必是七杀殿的弟子?”
“不错。”
顾兴言看着叶牧:“有件事要先说与你知道。妖魔复生秘术不比通常百草堂的治疗一般温和,可不是随便几服药就能见效。而这般起死回生的逆天之法,也绝不可能救回一个和之前一样完好无缺的大活人。若那人忘了你,彻底沦为食人嗜杀的妖魔一流,甚至灵智灭亡,将你视为食物,你当如何自处?”
“……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事情。”叶牧微微眯起眼,生硬地说。
而他的心底,已经对这个问题给出了答案。
若真的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会阻止他,束缚他,喂养他,培育他,并且在无法可想,无可挽回的时候……亲手杀了他。
取出尸骨,埋葬亡骸,然后不过是又一轮复生之术的寻找罢了。
“是吗,那就换个问题。”顾兴言看起来也并不是非要知道问题的答案,但在说接下来的话时,他的眼睛却格外地亮了起来,紧盯着叶牧,低下来的声音中,含着一种难以分辨的不怀好意。
“如果是最好的情况,那人成功复生了,也记得一切,你觉得,在被迫食人的时候,在被世人憎恨鄙夷的时候,在人群中无处容身的时候,他会不会怨恨?怨恨擅自将他变成那样的你,怨恨打扰了他的安眠的你,怨恨于……只顾着自己的感受,自私自利的你?那个时候,你又当如何自处?”
叶牧沉默了一瞬。
类似的问题,他曾经思考过。而在知道江望的状况时,他也曾经设想过最坏的情况。
他开口,给出了回答。
“我会和他在一起。”
“陪着他,就这样?”顾兴言眼中刚刚浮现出嘲笑的神色,却听到叶牧用冷静得近乎无情的声音继续说道。
“他食人,我就和他一起食人,他被人憎恨鄙夷,我就和他一起被憎恨鄙夷,他在人群中无处容身,我就也让自己无处容身。总归他变成什么样,我和他在一起也就是了。”
如果遇到顾兴言所说的情况,以江望的性格,不可能怨恨于人,即使真的无法接受那样的生活,也只会果断的自我了结吧……不过在自杀前,倒是有可能把他这个罪魁祸首先干掉,防止他再想出什么方法来打扰他的永眠。
念及于此,叶牧的眼中有极浅淡的笑意一闪即逝,快得无法令人捕捉。
但他还是不希望那种事发生,确实是出于自私,即便是违逆对方的意愿,他也希望江望活着,而仅仅是因为“他希望”。江望如果厌倦了那种生活,或许会想法子把他也变成同类吧。他也多少有所察觉对方性格中残酷的一面。他不欣赏那样的结局,也打算极力避免事情变成那样,除非真的到了无可选择的时候……那也就只能思考那种情况下的解决方法了。
总归,我会和你在一起。
“真完美的答案——完美得……甚至有点儿虚伪。我知道了。希望你这样的想法能够一直保持不变。”顾兴言慢慢地说,甚至还挤出了一个有点扭曲的微笑,“那么,我有个更好的提议。如你所说,我确实和那些妖魔打过不少交道。这复生秘术,我当时很感兴趣,也曾设法将这法子学了过来。只不过此术条件限制颇多,非得在东南荒原那片妖魔长期栖息的土地上方能施展。你知道,这几天百草堂内疫病的研究正到关键时候。我到底是百草堂的弟子,对此事不可能袖手旁观。你若能略等上两天,容我将疫病的根治方法详细教授给同门,我可以随你一同前往东南荒原,助你复活那个人。”
“不必。”叶牧干脆利落地回绝掉了这个提议,说得煞有介事,“我不信任你,也没打算现在就将赌注押在这复生秘法上。你只要将你所知道的全部告诉我,我自会去自行核实抉择。”
顾兴言停顿了一下,浮现出讥笑的神色,说:“我也不信任你。那么这样如何?你保守秘密,等上几天,待我将疫病的根治方法教授给同门后,我就将妖魔的复生之术完完整整地告诉你。左右不会超过一个星期的时间,你总该等得起吧。”
话音未落,一个光板冒了出来。
【为山九仞】顾兴言委托你帮他保守秘密。
【任务奖励】复生之术(全)
“成交。”叶牧回答得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