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溪是个不大的地方,在千景王朝的疆域里不过苍茫一粟,既不似龙图、庆阳等地英侠汇集,是江湖人士的圣地,又不像华南那样是边塞的士卒驻地,引人注意。
它玲珑的矗立在水乡里,干净而又滋润。
然而受数十年前移居而来的顾家影响,沂溪又是个尚武之地。
在这里,随便哪个石桥古柳之下,都可能正有武者匆匆行过。顾家人不爱使凶戾器物,这些慕名而来的人就也隐没了特有的凶煞气,变得柔和起来。
沂溪是少有的,在顾家强势镇压下显得安宁又平和的地方。再凶恶的江湖人,到这里都要乖巧。
应寒生在贺庭钧的口中听闻过一些,不过直到他亲身来到沂溪,才略略明了些所谓“玲珑武镇”。
远处小桥流水,绿柳荫荫,再往后一道青灰古墙挡了半边景色,留透着碧色的微云映着澄澈蓝天,这是玲珑的景。
人群络绎不绝,大多是身穿短衣腰佩刀剑的武者,也有些纯朴的乡民,最少的倒是如应寒生这样锦衣华服的公子,俱都毫无火气,似乎一入沂溪,习武人的阳刚就都随了沂溪的安静祥和。
应寒生从京都到这里,用了三天时间。
一路上匆匆观赏的景色再没有比得上沂溪的,说实话,他一时之间竟有些不想离开了。
不过想着宫里的替身瞒不了谈静海多久,虽说就算事发他也不怕对方的怒火,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的时间不多,十天之内就要找到顾我。
据照明月所说,顾我的母亲顾晴蕴未婚先孕,生父不详,又是天生重瞳。
这个世界可没什么“夜星落少女腹中,生神异”、“重瞳为天生的圣人”之说,顾我身世如此,自然受人白眼,待他七岁那年母亲去世,就离开了顾家。
照明月是在他离开顾家的那年见到的对方,彼时照明月仍是赵王朝的公主,十一二的年龄正是娇纵却又有种莫名的正义感,见一群大孩子欺负个男娃娃,立即就要打抱不平。
然而没有轮到她出手。
机关顾家以巧夺天工出名,每一个都是天生的机关师。几个顾家的少年都用出了自己的机关兽,猫戏老鼠似的拨弄着小男孩。
而那个男孩,不吭不响,只一双眼睛像是迷雾中黝黑的山林,重重叠叠、清寒诡谲。
再一次摔在地上后,有一个少年讥笑了男孩的母亲。于是一直安静忍耐的男孩终于开了口,声音被照明月用了四个字来形容:冷、空、漠、寂。
她的思绪似乎顺着回到了那时候,朝应寒生重点解释:“不是寂静,而是死寂的寂。”
顾我说:你要留下一只手。
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做什么多余的事,他的行动干脆利落的像个经年身处血海的凶徒。
照明月跟母妃一起去拜访顾家家主,见识过对方出神入化的机关术和他的机关兽,那已是她平生仅见,至今为止仍算得上前三。
然而眼前这个男孩虽然机关兽尚有不如,机关术却将她狠狠惊艳了。
无论再过多少年,她一天能记得赵王朝覆灭的深仇大恨,就能记起当时她的震撼和恐惧。对,就是恐惧。漠然的重瞳本就摄人,沐浴血色仍波澜不惊更让人心生恐惧。
随着几人一个个的倒下,她恍惚以为自己也将步入后尘,沉沉倒地。
照明月心思机敏,自然不会主动说出自己的恐惧。
这却是应寒生看出来的,说来巧合,他无意发现照明月说谎时总是不自觉的勾指,倒是在这段脆弱的同盟里占了一筹。
再加上对方渐渐沉下的脸色和微微发颤的声音,他看出来也不无奇怪。
这场冲突的爆发是顾我离开顾家的导火线,照明月作为客人还没走,就已经不见了顾我的踪迹。
她始终忘不了顾我临走时的最后一眼,看向她站立的地方,那双迷雾森林般的眼睛雾霭愈深,起起落落的,显得怪异的融洽。
对方完全不像个孩子,在当时的她心里宛如恶魔。
然而禁不住好奇,她后来百般打听,才在当时的家主顾晴荷意味深长的眼神中得到了顾我的身世。
至于顾我后来去了哪里?
只说一句:顾晴蕴葬于沂溪的麓森山。
“麓森山……”
应寒生低语着,心里却奇怪于照明月的大方,虽说是还人情,却也无须送这么一份大礼。
若她所说无差,以顾我惊世之才,用好了说不定就是扳倒谈静海的最好人选。
然而这样的人照明月竟然不自己留着,反而主动说出来,且愿意为他牵制谈静海的注意力,表里内里都是想让他来找顾我,不得不让他觉得有什么密谋在里面。
沂溪的姑娘很美,水一样柔柔的眸子就那么盯着你,热心又善良地搭话说:“麓森山吗?那可是有点危险呢,阿公常说里面有凶兽出没,公子去的话一定要小心呢。”
应寒生对平常人没有什么倨傲之意,又或许说是某种意义上的不在意,当即便对姑娘道了谢。
蓝底白花衣裙的姑娘双颊生晕,不住的看向应寒生,踌躇了一会儿,又说道:“公子需要个熟路的人吗?我哥哥是大夫,经常进麓森山呢。”
她的笑容干净纯朴,似乎没有惹上过尘埃。
应寒生不着痕迹的让围绕周身的护卫散开,装作不是一路,自己倒跟着这个女孩回了家。
她的哥哥叫穆藕。
穆藕,木偶。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应寒生也不知为何,竟轻轻的弯了弯嘴角,心里微微觉得好笑。
那叫穆藕的青年冷冷的看向了他,没有一点医者的柔和,仿佛与这玲珑武镇格格不入。想必他的生意一定不好,这才有了副业。
沂溪姑娘的闺名除了告诉亲人长辈,就是让未来丈夫知道,是以应寒出也不去问。
而穆藕似乎不怎么喜欢他,一直冷冰冰的。
那姑娘羞红了脸,悄悄踢了哥哥几脚,让他给自己些脸面。
穆藕很不耐的让他坐下,自己大步进了里屋,又很快出来,拿了幅地图递给应寒生,声音平板冷漠:“拿了地图赶紧走,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应寒生看了两眼,见从这儿到麓森山的路线已经被细心的标好了。
如果说先前是无声的暗示,现在就是明面的提醒了。
姑娘“呀”了一声,嗔他一眼,娇声道:“公子你不要听我哥哥的,他前两年被人砍伤过,就觉得到处都是坏人……”
应寒生却没听她的话,而是盯着她背后的穆藕。那人一双眼睛冷冷的看着他,低了头,仿佛不经意般的露出了钢铁铸成的手腕。
正是顾家机关术的手段。
应寒生只想着得来全不费工夫,旋即温和的问:“我想雇佣你哥哥,马上就走。”
叽叽喳喳的姑娘一下住了口,略有些失望。然而说不清是不是错觉,对方眼眸里又隐隐有些期待。
她在期待什么?
应寒生看着冰冷着脸,因为他的要求更是不满皱眉看过来的穆藕,竟觉得她还不如这个冰山好猜。
七八月的季节,麓森山里经常下雨。
一山草色新雨,雨中松声晚。隔窗遥望山色,颇得清净理。
应寒生跟在穆藕后面,遇到不便行走的地方时就由对方牵着过去,看着倒有些相依相偎的样子。
他的护卫刚进山就少了两个,不过下手的人却不是照明月、也不是谈静海的手下,反而是那个初相识的沂溪姑娘。他思量再三,却仍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她。
这一路下来,护卫也不知还剩几个。
躲?对方熟悉地形。打?对方毒术高超。应寒生不过是借个机会出来逛逛,却始终不得安生。
武艺他也不过仅能自保而已,算不上顶尖高手。而穆藕虽然从一开始就表明了立场,但到底是对方的哥哥,应寒生心里依旧保持怀疑。
他牵着穆藕的手的时候,也在试探着对方的命脉。
穆藕对此听之任之,假作看不到他的小动作。
“你们到底是谁?”
“她叫易朦胧。”
在行路的时候,应寒生也不忘询问情报,但对方的回答却不怎么让他满意。
“她有什么目的?”
穆藕的目光在他的脸上转了一圈,平静的扭过去,说:“她想要你的脸。”
应寒生被这样的原因弄得好笑,然而他却怎么也笑不出了。
那个蓝底白花衣裙的沂溪姑娘柳眉弯弯,冲两人笑得天真无邪,话语却惊人:“不,哥哥,这次我改主意了。公子的容貌岂能被凡夫俗子玷污,我要将这张皮割下来,日日供奉。”
易朦胧在这里挡路,而他的护卫却没有一个出现的,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哥哥,你又不乖了。”
易朦胧控诉道,她的神情像个小女孩,哀怜的撒娇,“我要把你送到那个怪物那里治疗一下,你可不可以乖乖的呢。”
穆藕的声音一直很平淡:“他,你不可以动。”
“为什么啊?哥哥你好过分!”
“没有为什么。”
应寒生听得像是欣赏闹剧,没头没尾却仍旧令人发笑。
易朦胧将目光放到他的脸上,细细的鉴赏,复又痴迷狂热的跳了过来,一撒就是一片银光闪闪。穆藕护着应寒生躲开,努力防守着。
他被安装了顾家的机械臂,实力足以抵挡易朦胧一阵。
而应寒生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只冷眼旁观,任他们二人自相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