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您怎么过来了?这儿闹腾腾的,可别吵着您脑仁疼。”
周姨娘低眉顺眼的站在台阶上,平常木头似的脸有些酡红,依稀可辨年轻时姣好的颜色,在房檐上挂着的红灯笼的掩映下,颇有一番别样滋味。
之前还没怎么注意,没想到还真有两分好颜色,难怪二太太一直不放心无子的她!看这样子,怕是刚刚······
王熙凤将打量的目光撤回来,低垂着头,嘴角微勾,侧眼不经意去瞅王夫人的脸色。
旁的不好说,论到把持后院,整个荣国府,王夫人绝对能排到第二。谈及王熙凤,旁的人谁不道一声精明能干?可要在把持内宅这上面拼比,王熙凤可是差了她姑妈好大一截。
贾政有四子,嫡长子贾珠英年早逝,周姨娘生的哥儿没长成,还剩下的就只剩了庶子贾环和嫡子贾宝玉。赵姨娘生的贾环又被养成了懦弱卑劣的性子,或者就算是贾环很能干肯上进,在贾政的心里将来能继承家业的,怕是自长子贾珠死了之后就只能是贾宝玉了。而荣国府内外说起二老爷的儿子,众人想起的怕也只有衔玉而生的贾宝玉吧。这里面要说没有王夫人的功劳,谁信?
贾政过了明路的姨娘现在就两个,周姨娘和赵姨娘。两人姿色都不错,可惜周姨娘自她的哥儿死了之后就成了如今这副木头样,就算是周姨娘她一心想折腾,也还有考虑考虑晚景。而赵姨娘的女儿探春养在了王夫人身边,不为旁的,就为着王夫人身边的探春,赵姨娘也不敢去给王夫人添堵,何况还有一个今后需要傍着贾宝玉过活的贾环。庶子堕落,不会碍着自己儿子今后前程,姨娘也听话得很,不敢给自己添堵。王夫人的日子,实在是清顺得很。日子闲了,就有心思去操心旁的了,所以林璟玉就不得不千方百计的想着如何守住自己和小姑娘安身立命的本钱。
说起来,这里面还有一段故事。
某一日,沈嬷嬷给黛玉讲解好如何与京城里的家族走礼,当时就是拿的荣国府作比,不可避免的就根据荣国府的情况解说了一番荣国府各位主子的偏好。当时沈嬷嬷是这样说的,‘姑娘,您瞧二太太将内宅就打理得极好,庶子姨娘都极本分,所以这象征家宅和睦的摆件就送不到二太太的心坎上去。’
还没等沈嬷嬷说什么类型的礼才能送到王夫人的心坎上去,一边舒缓心情过来旁听的林璟玉就极其顺嘴的接了一句。‘就是因为周姨娘和环兄弟她们太过省心了,所以舅母才有那个闲心思操心你的嫁妆。’林璟玉看沈嬷嬷眉头皱了起来,回想一下,立马意识到这话说得极是不妥,而之前他又答应的绝不干涉沈嬷嬷,忙赶在沈嬷嬷劝诫之前补了一句,‘由此可以证明,内院没人敢闹腾了,你才有空去打旁的主意。’。
沈嬷嬷和黛玉相顾无言半晌。
话转回来。王熙凤在这上面就弱了许多,烟柳没生下玦哥儿之前,贾琏就巧姐儿一个孩子,这说起来,贾琏直接算得无后。而荣国府长房就贾琏一个,王熙凤这差不多是叫长房绝嗣了。不知多少嘴碎的年轻媳妇子醉酒之后和交好的人嘀咕,虽说老娘旁的比不上二奶奶,可百年之后,老娘能心安理得的进那死鬼家的祖坟。至少我那死鬼死后有人给他摔盆啊!
王熙凤还能安稳的当着长房媳妇,一来是运气,贾赦不管事,和内宅不怎么接触。而清楚其中厉害的邢夫人又是继室,而邢夫人和贾琏又不亲。二来靠的则是王家女儿的身份,贾史王薛四家同气连枝,而现在四大家族里掌着实权的也就只有王熙凤的爹王子腾了。要不然,就算王熙凤能干到能无米而做粥,怕也只有被打发回娘家的下场。要知道女子七出,王熙凤可是占了三条。无后,妒,占其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再加上不孝父母。
总的来说,同为王家女儿,王夫人比王熙凤更会当人媳妇。
所以,王熙凤能估摸到的事情,王夫人又怎么会看不明白。况且,王夫人毕竟多吃了这么多年的饭,这明眼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情,她又怎不知周姨娘和贾政之前在做什么。这旁的时候还好说,今儿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周姨娘这话是在暗讽她苛待姨娘?或者,还在说她平常的慈悲样都是做出来的?再者,这些不仅是说给在场的婆子,没准压根就是说给屋子里面的老爷听的?
这可是明晃晃的上眼药了。王夫人不可自己的上前两步,双目带火的看着脸庞如春花照水的周姨娘,冷笑道:“你这意思,是嫌这地方闹腾?明儿我就给你腾一处清静些的院子,东边那小院可是清静的很。”
东边有一处院子,原本住着的本是老太爷一房受宠妻妾,后来不知为何,那姨娘在这院子悬梁了。府里伺候的老嬷嬷语焉不详的还传出些话来,说那姨娘死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都显怀了,看形状极可能是个哥儿。从处理受宠姨娘生的庶子上来看,王家姑娘的段数明显比不上史家的姑娘,所以在阴私手段、把持内宅上,整个荣国府没人比得上贾母。单看贾赦和贾政两兄弟如今没有一个庶出兄弟姐妹就能看出一二来。反正自此那地方就邪乎得很,虽说后来又特意翻新了几回,可众人都嫌那地方不吉利,久而久之那地方就闲置了。要说东边院子,最清净的莫过于那一处了。
周姨娘俏脸一白,整个人又成了一幅木头的摸样,仿佛刚开始那句暗讽王夫人假模假样的话不是她说的一样。
“怎么?哑巴了?”
“太太折煞奴婢了。”
王夫人火气更重,冷笑看着深埋着头的周姨娘:“有什么折煞不折煞的,反正我这地方庙小,装不下你这尊大佛。”
“大晚上的,你这火气是冲着谁来?啊——?”
贾政整齐的穿了一件中衣,外面披了件长衫的走出来,提着长衫下摆的手还没放下去就听见王夫人的话,半夜被人从睡梦中吵醒,是个人心里都有些疙瘩。况且贾政正和周姨娘闹腾在兴头上就被生生打断了,心里就聚集着一股子抑郁之气。而贾政又是不需要忍着这份气的人,直接就呛出声。
王夫人正准备继续说教周姨娘,就被贾政满含着怒气的问句给惊着了,忙收敛了自己的语气和脸色,和善的说:“老爷,您想多了。”
贾政环视了一圈呼啦啦一大帮子的人,冷笑一声:“也怪不着人想多,当家主母带着这么大杆子人上赶着到姨娘屋子里来,要说里面没个什么事端谁信?内宅不宁,你这是嫌我最近在朝中的日子太安生了不是?”
越说到后面语调就越高,到最后都差不多是在质问了。
王夫人脸色没绷住,当场就变了。她和贾政少年夫妻,虽说不上情投意合,可也算得相敬如宾。自打她为贾家生了个宝贝疙瘩之后,贾政在外人面前都会顾着给她留两份颜面。可却是没想到,贾政会当着这么多下人直接落她面子,还将外面的事情也牵扯进来
看着站在贾政后面面露担忧神色的周姨娘,王夫人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要你这狐媚子假好心,装成这摸样给谁瞧?狠掐了自己一把,王夫人才没当场厉声发问贾政。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她就不信还能为这么个玩意儿怎么着她。强压下心中的怒火,闭眼喘了好一会儿气,王夫人才觉心口没那么疼了。缓了脸色,王夫人直看着贾政委屈的说:
“老爷,我为这个家勤勤恳恳操持这么多年,不说功劳,苦劳总能落得着一个吧?今儿老爷这一通埋怨,我这些年不是白过来了?”
王夫人越说越觉得委屈,只是还念着在场这么多婆子丫鬟,不好当场发作起来,才堪堪忍着。
贾政性子伪善,在外人面前常和王夫人装作夫妻和睦、相敬如宾的样子,要不是半夜被吵醒兼之这些天被同僚挤兑心口本就堵着一团气,怎么着也不会当着这么多下人和王熙凤的面前给她没脸。现下王夫人示弱,给他个台阶,他便也就顺着下了。
“我不过就抱怨一句就平白招出你这两车的话来,罢了罢了,我也不管了,你自己掂量着些吧。”
王夫人估摸着,虽说老爷现在口上不说,可事后想起来心里怕是不甚舒服。刚刚老爷已经将话说到这份上了,要是她再接话就显得有些得理不饶人了,况且后面的话要是她去说的话就平白显得瓜田李下了。她可绝不能去撞这个当口!打定主意,王夫人连忙给王熙凤打眼色。
王熙凤垂首木然站着,活脱脱又一个周姨娘,好像是压根就没看清楚王夫人的意思。眼瞧着贾政脸上有些挂不住,而王夫人豁出去打算自己开口了,王熙凤才慢腾腾的接过话口:“二老爷,这可怨不得太太。”顿了顿,王熙凤才继续说道:“这各种缘由侄媳妇也给二老爷道明了,可别叫二老爷不清楚其中内里而冤枉了好人。”
“我倒是听听这其中能有什么冤情。”
王熙凤斟酌了一下语气,侧眼目光莫测的瞧了一眼已经镇定下来的王夫人,恭敬的回道:“前儿个太太丢了两瓶玫瑰露,别的也不值当什么,只是这两瓶还是宝兄弟孝敬的,所以格外得太太心些。”
王夫人本只是在一旁听着,之前她和王熙凤拿着丢珍贵物件儿做幌子时并没有明白说丢的是什么,王熙凤派人查抄院子的时候,她虽然没有在场,可还是知道个大概的。有那性子不羁猖狂的和讨好卖乖的问丢的是什么,都被查抄院子的管事婆子含糊着打发了。现在王熙凤居然清楚明白的点出具体的物件儿却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她倒是不怕有人暗地里去打听核对,她还就不信有人敢到她跟前去插科打诨。只是······
王夫人担忧的看了一眼沉下脸色的贾政,凤丫头何苦将宝玉牵扯上?老爷平常对宝玉就极其严格,恨不得宝玉整天整天的待在书房里用功。可宝玉正是好玩闹的年纪,怎么坐得住?这不是平白给宝玉招祸吗?
果然,听到王熙凤说这个话口,贾政冷哼一声:“那孽障也就在这上面费心些。”
王夫人责怪的看了一眼王熙凤,忙帮腔道:“老爷,宝玉年纪轻,论稳重怎比得了你?况且这左右都是宝玉的一片孝心不是?”
王夫人明晃晃的奉承,贾政心里颇是受用。虽说脸色还是难看,到底语气和软了下来。“他多读两句书就是最大的孝心了!”顿了顿,贾政感叹道:“你再看看璟玉那孩子,年纪轻轻就有功名在身不说,难得的是不骄不躁,就连这在府上做客的这几天都恨不得书不离手。到底是妹夫的造化,宝玉就是被你给惯坏了!”
贾政这话就差不多明晃晃的说,你不如我妹妹会教导孩子了。贾政这一句恰好戳在王夫人肺管子上。
她从还在闺阁云英未嫁之时就被人拿来和贾敏作比,父兄千挑万选选了新科探花林海,正准备去找中人去说,外面就传出了新科探花和国公府嫡小姐的天作之合。后来嫁的又是贾敏的哥哥,一个是待嫁的小姑,一个是丝毫根基皆无的新妇,在婆家,新媳妇又怎么会比得上即将出门的小姑子?所以她在婆婆跟前立规矩、丈夫跟前不得脸时就瞧着贾敏如何被贾家上上下下珍视的。之后林如海待贾敏几十年如一日,京城里的贵妇谁不叹一声贾敏好命。贾敏死前一直压在她头上,贾敏死了,她儿子压在她儿子头上,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况且,大丫头还在家里的时候,老太太嫌冷清将大丫头接到了她跟前教养,虽说这是她和大丫头的体面,可母女分离之苦又岂是那么好尝的?她忍过来了。受了几年白眼闲气,生了珠儿,珠儿也是成器的,可惜读书太用功,被生生熬坏了身子,年纪轻轻就去了。后面她受尽了老太太的气才生了个有造化的哥儿,正想着总算是苦尽甘来了,还没高兴两日,宝玉的住处就被安在了老太太的院子里。平常她说宝玉两句,老太太都护得紧。要是宝玉在她身边,说宝玉是她惯坏了的,她认。可现今这摸样,她就算是想惯着宝玉,老太太给她机会了吗?
王夫人在心底啐一句,有本事,你到老太太跟前去说,都是你把好好的宝玉给惯坏了!。在心底骂了几句,心里松缓了些,王夫人才接话道:“老爷,是我的不是。宝玉常在老太太身边尽孝道,我念着宝玉时常在老太太跟前插科打诨,老太太也松缓些,便没下狠功夫。”
贾政也是知道老母是如何护着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的,自己这个儿子都在老母那儿讨不到什么好,还能指望媳妇不成?贾政张张嘴,终究还是没有那个胆子抱怨两句自己的老母亲。
王夫人暗恨自己和贾政这么多年的夫妻,在贾政的心里还是不如早逝的贾敏,便不开口,干晾着贾政。
贾政在外头受些闲气尴尬也就是了,回了府里,自己夫人都敢给自己摆脸色,贾政心里甚是不舒服。再将自己随时在内维斯混的儿子和同僚成器的儿子一比,心里一头火乱起。不说远的,单就将住在自己府里的表侄子和自己儿子对比,当真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要说度量人心,王夫人差王熙凤的可不止是一截两截,尤其是在王熙凤下了狠功夫的时候。这世上最难受的事情不是心口堵着一团气,而是那团气要一直堵着。作为这整个大家子的管事奶奶,她深有感触。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王熙凤才不急不缓的开口解释。
“二老爷,这事情瞧着简单,里面的门道复杂着呢。今儿这贼子敢伸手到太太屋子里了,明儿她就有胆子拿老太太的东西了。今儿她拿了一两瓶玫瑰露看主子没发落,她就会想明儿要是拿了私章印信库房钥匙的话,主子是不是也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放她一马?况且谁知道旁的不知事的丫鬟婆子会不会有样学样?再则,太太屋子里都敢伸手了,那下面的这些的姑娘们的东西怕也丢的差不多了。姑娘们面皮儿薄,不好将这事儿宣扬出来,自就忍了。可这股邪风必须得压下去,所以借着这事情将整府里的下人都敲打一番。”
贾政心口梗着一口气,忍了吧?咽不下去。发出来吧?又不知如何发作。管事婆子忍不住好奇,半眯着的眼睛在衣衫不整的周姨娘和贾政身上打量的行为更是火上浇油。忍了好半晌,贾政才以他觉得已经变得正常的语气说道:“那你们自去发落人就是了,深更半夜的,在自己院子吵吵闹闹的成什么体统?”
王熙凤看了一眼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开口的王夫人,心里止不住的愉悦。姑妈,同为王家女儿,就是不知当初教导你的刘嬷嬷技高,还是教导侄女的柳嬷嬷艺绝?
“二老爷,整个府里除了老太太的院子,其它的院子都翻了,还真翻出些新鲜的事情来,拿着主子名号吆五喝六的,私下传递东西的,将府里的东西偷拿出去典当的,还有瞧着姑娘脸嫩,借了主子珠钗首饰去赌钱的等等等等,不知凡几。”瞧贾政似是听进去了,王熙凤才不声不响的给王夫人下套:
“虽说效果显著,可府里的主子们难免会觉得面上下不来,怎么说下人不知事打的也是主子的脸。要说阖府都翻了,单一个院子不翻的话,不止下人会嚼舌根子,主子们私下里估计也会暗自嘀咕,何况借的还是太太院子里的事情。所谓瓜田李下,说的就是这个理。太太便想着将这院子也翻上一翻,要是真的有这些事情呢,可以顺道敲打敲打下人,免得那些奴才们忘了奴才的本分。要是院子清顺,也是向阖府里的主子们表态,顺道也给下人们做个好样儿。”
“既然只是做个样子,明儿一早也是使得的,这大晚上的折腾,诚心让人不睡了?”
“二老爷,这阖府里的院子都是今天翻的,单留一处等到隔天再翻。就算是本来没有什么,出了这院门口也就变了样了。”
王夫人看王熙凤将个中缘由都给贾政说清楚了,而贾政脸上因为被吵到而难看的脸色似乎也好转了,才接话道:“凤丫头忙里忙外的折腾了一天,总不能让她在我这儿遭坎了吧?横竖一炷香左右的功夫,老爷想想府里的几个丫头和在府里借住的亲戚们就忍了吧。”
这话才是说得极妙,别人都说荣国府的二奶奶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儿,这荣国府的二太太才是能指黑说白的人吧。王熙凤狠狠拧了拧帕子,都说她聪明伶俐,有一颗七巧玲珑心,现在才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供人取笑的傻子。她心心念着,她们两同为王家女儿,在这荣国府里脚跟不稳,最是该同气连枝的。现在可算是瞧清楚了什么叫人心隔肚皮。
她突然就想起她出嫁前夕,她母亲告诉她的那句话:凤丫头,你要记着,在婆家当媳妇和在娘家当姑娘是两码事。自古,除了皇家,还没有谁家的当家主母将自己的两个女儿嫁给两亲兄弟的。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