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村，一座土屋的篱笆墙前，一个妇人皱着眉头，看着前面的小路，眉宇间依稀可见焦急。
又看了好一会儿，她才又急忙转过头对着，她身后款款走来的一个黑脸大汉，轻声说道，“二叔，您回屋歇着去，云灿那丫头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她二哥已经去找了。”
那黑脸大汉脸上表情不变，缓缓才道，“也好。”
就在这时，一声清亮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娘！”
黑脸大汉和妇人一同转过头去，两个人的神色都停滞了一下，妇人几乎尴尬得无地自容了，那黑脸大汉倒还好，只是波澜不起的目光中，终于透出了探究。
黑脸大汉从妇人那里知道，云家小五是个七岁的小丫头，可是眼前的这个黑泥鳅，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个小子嘛。
一身青色的粗布衣裳上满是泥巴和水渍，脸上混着泥巴更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这……肯定是泥地里打滚斗殴回来的。
一般人家的小子都没这么野的，这丫头估计是生错性别了。黑脸大汉想起在本家里见过的那几位端庄有礼的嫡系小姐，这根本就是野鸡和凤凰的差距，心里不自觉就流露出了鄙夷。
不过这鄙夷一放即收，他这次来是有任务的，家主的命令也不是他能够说嘴的，虽然他心里认为此行并非必要，来到这里更是如此觉得。
云氏本家之外，还有十八支脉，这一系是真的没落了。
“娘，”云灿隐隐察觉了娘亲的不快，比起之前的洪亮，这声呼唤要软和得多了，她笑着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灵动的眼睛里透出一丝丝的狡黠。
她是家中小五，下头还有一个刚断奶的弟弟，父亲兄长忙着一家人的活计，两个姐姐都已经在年前出嫁，平日里只要她不闹出格，基本没人管她。杏花村方圆之内她是熟的不能再熟了。
她笑得灿烂，牵起了嘴角的瘀伤，却不敢呼疼出来，她献宝一般地将自己身后的背篓解开，捞出里面的辛苦得来的宝贝，高高举起，“这是我抓的鱼，给娘和弟弟吃。”说着还瞪了一眼，她身后的少年，“不给二哥吃！”
妇人原本还有的生气，在看到云灿脸上的伤还有手中的鱼时，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不过嘴里还是骂道，“坏丫头，再敢出去打架，回来小心你爹收拾你。”
说着，她拉过云灿，又看了一眼她二哥云炫，目光又缓和了许多，才又小心地和黑脸大汉说道，“这就是我家五丫。”妇人其实并不明白这本家来的人，为什么要见五丫，只能最大程度地满足他的要求了。
黑脸大汉点了点头，并无过多表示。
云灿看母亲放过自己，心中高兴之余又有些莫名的失落，家中兄弟姐妹众多，父母精力有限，她又是丫头，能给她养活到现在，很少打骂，已经很是不易了，更多的关注，自是不可能的了。
她低着小脑袋，还没有意识到这黑脸大汉的到来，对她具有怎样的意义。
“娘，叔爷爷，爹和大哥昨日出门到镇里办事，估计傍晚落日时分才能回来。叔爷爷所说之事还得我爹他们同意，还请和我到客房休息吧。”说是客房，其实是他们家里最好的屋子了。
云炫不快不慢地说着，调理清晰，语气诚恳，很是能让人有好感。他今年十四岁，长得白白净净，是家里唯一的读书人，按照村子里唯一夫子的话，他很可能是未来的秀才老爷，总之比起云父云母，他说的话是家里最顶用的，就是云灿他大哥也比不了的。
对于黑脸大汉所说的事情，他却比妇人要多理解上几分，不过他尚未及冠，家中一切自然还得父亲决定。
黑脸大汉看着云炫，目光中露出了遗憾，云炫的年岁已经超过，要不然在他看来，这云炫要比云灿的机会大上几分。
云灿尤不解恨，又不着痕迹瞪了她二哥一眼，因为她二哥突然叫唤，她这才不小心挨了邻居家二虎一拳，嘴角都青了。不过，那条鱼是她的网抓到的，说什么都不能给二虎。
娘生了小弟之后，身体一直都不大好，这是给他们补身体的。
不过她一拳换回来的一条鱼，终究还是没有进入她娘和小弟的嘴里，而是在傍晚时候，用来招待这云氏本族里来的二爷了。
所以自从晚饭之后，云灿看黑脸大汉的目光就有些怪怪的了。不过她人小存在感低，没人注意或者在意她这点异常。
不过她马上就没有办法顾及这些小心思了，她被父母兄长拉到了房里。
“爹，娘，有什么事吗？”云灿努力板着小脸，让自己看起来乖巧一点，再乖巧一点，不过心里却暗暗发狠，下一次一定要给二虎点颜色看看。她以为她这是被秋后算账来了。
“小五，你二叔爷爷是从我们云氏本家里来的，”云父说着，黝黑的脸上，两根眉毛几乎挤到了一起，但是话语中，却是已经有了决定了，“族里让六岁到十二岁的孩子，都回到本家，我们家里，你的年龄刚好在内，明天就随你二叔爷爷走。”
“就……就是去本家吗？”云灿借着油灯微暗的光芒，努力地看清楚父亲母亲的神色，藏在袖子里的小手紧紧地握着，其实从她五岁起，她就有一种恐慌，她怕自己会被卖了。
她曾经有一个很好的玩伴，虎妞，其实就是隔壁二虎的妹妹，那年二虎大哥要娶媳妇，又恰逢收成不好，虎妞被卖了，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虎妞了。
而且她常在村里晃悠，听那些八卦的大妈大婶谈起，虎妞在镇里的员外家里，因为犯错挨打，一场病已经去了。去了的意思，她到近来才逐渐理解，那就是死了，和阿牛的爷爷那样，被埋在土里，永远回不来了！
所以，她平时对谁都和气，就是对虎妞的家人不给好脸色，和二虎的打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逮住机会，都想给他点苦头吃吃，虽然至今为止，成功的次数并不多，但她一直乐此不疲。
虎妞比她大了两岁，今年也不过九岁，被卖的时候刚好是她现在的年岁呢。听到要离开的话，她心里下意识就咯噔了一下，空空落落，恐恐慌慌，尽是她这个年岁还不大能明白的情绪。
“是啊，只要去本家一趟，让仙人看看，就会给十两银钱呢，”云母语气中不自觉带上了点喜色，十两银子，那对于他们来说可是一笔大钱，够云炫一年的束脩，还有余出贴补家用的。云炫的读书一直给家里很大的负担，如果能有这笔钱，老大前年定下的婚事就可以操办起来了。
“那二叔还说，若是被仙人看上了，还能再给一百两银子呢。”一百两银子，云母几乎不敢想象，不过，她心里也没抱太大的希望，据那二爷说，能被仙人看上的机会实在是太小了。
仙人……云灿的心中对于仙人一点概念都没有，可是对于云母云父所说的事情，她却有自己的理解，在她看来，若没有给钱，勉强能算出一趟远门，可是和钱放在一起说，她心里只有一个概念，那就是她和虎妞一样被卖了。
“一……一定要去吗？”云灿的声音一直都很响亮，可是此时却很低，身体带着不易觉察的颤抖，可是云母云父还笼罩在突然来的横财中，没有发现云灿的异样。
“当然要去了，去一趟就能有十两银子，说不定，还会有一百两银子呢，这样子，你大哥二哥的婚事都好办了，就是你三姐四姐也能帮她们照应一些呢。”
云母嘴角带着笑，云父也隐隐带着认同，他们这一支，就只剩下他们，没落至此，家里好不容易出了个有出息的云炫，云父也是有望子成龙的心思的。
“好，”云灿低垂的小脑袋终于重新抬了起来，“我会努力让仙人看上我的，”为了一百两银子，为了大哥的婚事，二哥的前途，两位姐姐的处境，以及小弟的未来。
这个时刻，她突然能理解当时的虎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