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
窗外的天气如此明媚，她背对着伊夏薇，逆光，站在敞开的落地窗前，伶仃的瘦削脊背仿佛只是剪影，似乎像树叶一样会随时从高楼上坠落。
她赤着脚，裸露着洁白纤细的脚踝，背影单薄如秋叶，无端透着萧瑟。
伊夏薇叫了她一声，她转过头来，神情淡漠如风，明媚的年轻面容上，是如同死水般的波澜不惊。
不过很快，伊落雨就勾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对她说：“妹妹，你来啦。”
伊夏薇背着手，笑容灿若春花：“是啊，姐。”
伊落雨对她的到来丝毫没有意外的神色，又扭头看着窗外那棵高大的圣栎树：“热带小岛没有冬天，所以我前两天在池塘种了些睡莲，开的时候应该很好看。”她扭过头看着伊夏薇，微微笑着，“不过园丁做的当然比我好多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花圃？”
早晨的阳光很好，金色的微尘在空中清晰可见，她的脸隐没在强烈的光影里，面色出奇的平静。这样说着，她抬手撩起长发，稍稍低头将外套的扣子扣上，准备出门。
伊夏薇没料到面对她时伊落雨竟然是这么平静的反应，怔了怔，随后也跟上。
伊落雨出门之前从衣帽架上随手摘了顶编织得松散的草帽戴上，沿着鹅卵石的小径慢慢往庭院走，沿路就是潺潺溪流，流动的水声在这样的天气带来丝丝凉意。
“水流是后山的吗？”伊夏薇忍不住问。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山丘。
这样安逸的声音让她想起小时候的夏日，他们一家人去乡下度假，她和姐姐跟着爸爸去钓鱼，伊落雨坐的住，也沉得住气，安安静静等鱼上钩，她没一会就待不住了，跑去逮蛐蛐扑蝴蝶。就是这样在溪水潺潺中度过一年又一年。
伊落雨长长的裙摆随着身体前进的动作扭结成了一朵花，她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是山溪，你可以尝一口，很清甜。”
两人走了十分钟左右，还没看到花圃，只见一个黑黝黝的小人影飞奔过来，远远地就兴高采烈地叫道：“姐姐！”伊夏薇诧异地转头看着伊落雨，只见此时此刻，她脸上才由那种淡淡的神情转为真心的喜悦和开心。
草帽的缝隙间漏下了斑斑点点的阳光，她笑着蹲下身，将飞扑过来的小男孩搂进怀里。
小男孩皮肤是长年在户外日晒出来的黝黑，非常好动，不住扭动的身体像欢快的游鱼，刚被伊落雨在脸上亲了一口就开心地絮叨起自己今天的行程，：“阿爸今天早上很早就起来了，刚给发了芽的月季修条浇水，还有姐姐的那丛玫瑰也给喷了药，我帮着喷的！”他得意洋洋的表功，终于意识到有点不对劲，“……啊？”
他此时此刻才发现今天竟然不止是伊落雨一个人过来，惊讶地看着身着深红色连衣裙的伊夏薇。是一样漂亮精致得跟他从前那个世界相差甚远的姐姐。
“你好。”伊夏薇半蹲下身跟他平视，笑眯眯地伸出手，“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男孩连忙从伊落雨怀里钻出来，正正经经地擦了擦手，用稚气的声音说：“我叫小正。姐姐好。”再看了伊夏薇一眼，才用小到蚊子哼哼的声音补充了一句，“……姐姐你好漂亮。”
伊夏薇听力很好，听到之后愈发觉得有趣，于是带着更加妩媚的笑容问：“是我漂亮还是你跟前的大姐姐漂亮啊？”
小正慌乱地瞥了一眼伊落雨，又看着夏薇，挠着头，小脸窘迫得通红，憋了好长时间也没有说出来一个字。
伊落雨觉得应该适可而止，转头轻斥：“行了，别逗小孩子。”
伊夏薇这才撇撇嘴放过小正，小正满脸涨红，伊落雨起身拉住了他的小手，柔声道：“带我们过去吧。”
小男孩点点头，走在伊落雨身侧的时候紧张地又盯了伊夏薇一会，唯恐她又问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伊夏薇趁他没防备笑着掐了一把他的脸，小正慌忙拉着伊落雨走得更远了一些。
花圃是圈出来的一片空地，不仅仅有露天的部分还有阳光房和花房，一个带着草帽的中年人在太阳底下弯着腰用园艺花剪细心修剪着一株灌木长长的枝条。
“阿爸！”小正大叫道，中年人回过头来，连忙放下手中的剪刀，脱下手套，边匆匆走来边将草帽拿下，站定在伊落雨面前时才用恭敬得有些拘谨的态度打招呼，“伊小姐好。”
说着他将儿子拽过来，低声呵斥：“说了多少次，伊小姐是贵人，不能这么没大没小的！”
伊落雨忙道：“没关系的，我很喜欢小正。今天我妹妹过来，我带她来见识见识魏叔的手艺。”
伊夏薇吃惊地扭头看着她。
“好的好的，那就不方便打扰了，让小正陪二位看吧，我得告辞了。”魏叔说着，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又对小正说了些要有礼貌之类的话，伊落雨没来得及阻止就匆忙走开了。
这间别墅的所有员工都被耳提面命地警告过一定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主人们在的时候必须要消失。魏叔每次都非常严格地执行这个苛刻到无礼的要求。
小正对着爸爸走远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继续兴高采烈地拉着伊落雨的手，跟她们一路走一路介绍：“这是海棠，这是半枝莲，这是玫瑰，这是百合……”伊落雨对这些都相当了解，所以这些介绍其实是对着伊夏薇说的。
伊夏薇细细地打量过去，发现的确是修剪打理得精心细致，这么多不同的花种放在一起却秩序井然，丝毫不显杂乱。她边走边不住夸赞。
小正听闻更加开心，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伊夏薇问道：“你爸爸以前是海边的吗？我好像能闻到味道。”
男孩回过头，惊讶地瞪大眼睛：“姐姐你好聪明。”说着他揪了一把身边的翠绿枝条，“阿爸阿妈以前是打渔的，邵叔叔看阿爸很会做园艺，就让阿爸来岛上了。”
说完他就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很前面，两人落在后面，伊落雨低声喃喃：“他们是邵东做的唯一一件好事。”
“你很喜欢小正？”
“小孩子很可爱。”伊落雨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沉默良久，伊夏薇还是问了出来：“……伊落雨，你不恨我吗？”今天一天伊落雨都平静异常，平静得好像之前所有的事都没有发生过。
“我猜猜你是为什么才做这些？沈熙吗，因为沈熙的公司被邵东攻击，邵东要求你出卖我？”一阵风刮过，伊落雨扶了扶草帽，眯起眼睛。
“……”
“这些并不难猜。我当然恨过你们。但是我想了很长时间，后来甚至可怜邵东，他除了欺骗，逼迫，□□，再也没有办法让我留在他身边。现在你问我恨不恨你……我反而同情你。”
说话间走到了一片莲池，已经有几朵睡火莲静静横卧其上。正好是睡火莲的开放期，这种柔弱娇艳的花已经次第盛开了几朵，最外层层层叠叠深紫色的花瓣像慵懒华贵的美人，中间金色的触手形花瓣包裹着娇嫩的紫色花蕊。
“沈熙那样对你……你却这么不顾一切地迷恋他，你的尊严和骄傲呢，你把那些东西看得这么重，在他面前难道什么都不是吗？”
小正发现自己不小心跑得太远了，两个姐姐已经远远地落在了后面，于是又哒哒地跑回来，圆乎乎的小手自动自觉缠上她的手臂：“姐姐，看你前天种的睡火莲。”
才种下去的根茎当然不存在什么反应，除了事先在盆土里培育出来的长长叶柄和两三片叶片，看不到东西。伊落雨笑着摸了摸小正的脑袋：“看到了，小正要随时观察姐姐的莲花哦。”
活泼的小男孩突然神色有些暗淡：“……阿爸让我不要说……可是……我很想洋洋和阿花，我们还没收集齐贝壳呢。虽然这里很好……”他认真地盯着伊落雨，“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海边呀。我跟阿花约好了还要一起玩呢，姐姐也一起去吧。”
“是吗……”伊落雨出神地微笑，不说话，摸了摸他的头。
没有人是可以忍受在这一方天地里生活一辈子的，小正现在还小，可他总是要接受教育的，总要回到大陆。至于她自己……
“快中午了，要不要去吃饭了？”她又抱了抱小男孩，“下午来找姐姐弹琴吧。昨天给你的琴谱背完了吗？”
小正苦着脸挠头：“姐姐，我只背了两段。”
“没事，多练练就熟悉了。弹完琴我给你读小人书？”
“太好了！”小正欢呼一声，吧唧在伊落雨脸上亲了一口，“谢谢姐姐！”他甚至不忘跟之前一直沉默不语的伊夏薇道别，“姐姐再见。”说完就跟小旋风一样跑走了。
看着小男孩跑远的背影，伊夏薇才开口：“睡火莲，淡泊的爱。这是你的态度吗？所以你才这么不认同我？。”
伊落雨笑笑。权当默认。
伊夏薇耸耸肩，并没有反驳：“你一直没机会问我是怎么跟沈熙认识的是不是？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生日会上，我拼命巴结班上的有钱有势的同学才换来参加的机会，又为了有一条能够参加晚宴的裙子帮她做了两个月作业……我穿着那条不属于我的裙子，站在宴会的角落瑟瑟发抖，没人看我，我很窘迫。
“但沈熙是唯一一个向我走过来的人，他那天穿着白色的晚礼服，越过许多漂亮的女人，向我走来，那么温柔地笑着邀请我跳舞……像梦一样。
“他是梦。”伊夏薇歪着头，陷入往事中天真娇憨的神情一如当年青涩的小女孩。伊落雨凝视着她的脸，试图借此想象出当初无助可怜的伊夏薇。
她站在树荫下，脸上是深浅不一的光点：“你真以为你的行踪被邵东打听到的事沈熙毫不知情吗？他在赌，赌你会不会离开他。当然最后他还是输了。”
…
……
相对伊落雨的手气来说，沈熙的赌运就要差很多了。十局里面总有七局是输的。
看着机器液晶屏幕上一回又一回地弹出来“GAMEOVER”和输了的信息，伊落雨简直叹为观止：“幸亏你没有去赌桌啊，不然赌场荷官肯定高兴坏了。”
“嗯，我运气很差，所以通常不敢赌。”
…
……
伊落雨努力回忆当时沈熙说这句话的语气和表情，她当时回了什么？好像只有一句无关痛痒的闲话？
“也就是犯傻而已，真说起来好像也就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不值得记挂这么多年。”伊夏薇不再提这个话题，闲步又回到别墅大厅，看到了那架钢琴，看到熟悉的琴身和光亮的镜面，惊愕道，“这不是跟家里的那台一样吗？”
“不是同一台。”不过伊落雨没想到她竟然还能记得这些细节。
伊夏薇摸着黑白分明的琴键，冲伊落雨笑，口气中有些撒娇的味道：“姐姐，你再给我弹一首肖邦的夜曲吧。小时候你经常弹给我听的。”
伊落雨站了一会没有动，还是坐到了琴凳上，琴音流泻而出，一层层泛进空气里，潮湿的空气里好像夹杂着谁潮湿陈旧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