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柒】
眼前的男人穿着黑色的衬衫，瘦得几乎陌生，皮肤是病态的苍白，下颌处的棱角更加坚硬了，只有那双眼睛如此熟悉。
“……邵东？”她抬眼看着他，嗓音好像在磨砂纸上滚过一遭，沙哑得连自己都诧异。
邵东没有说话，只是紧绷着下颌，将她从楼梯口拽了回来，力道很大，她的胳膊都好像被拧断，于是吃痛地低呼了一声。
邵东听到了，他很快松开了手，抬起她的胳膊打量，那上面已经浮现了青紫的痕迹。他沉默了一会，低声说：“两年前，你见到我的第一眼，我是不是也把你弄疼了。”
伊落雨不明白他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是为了什么，她预想中的画面应该是邵东再度将她关在一个逼仄的小房间，拷上脚链和手铐，勒令她不能离开半步。
是的，那才是邵东。
可他为什么突然问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她迟疑着回想起来，他们再次相遇的第一面吗……
…
……
她怔了一怔，不曾想他会主动向她示意。她僵硬地回握，硬挤出一丝微笑：“你好。”
猛然间，他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掌宽大，将她的手完全握住，手腕上仿佛被一把钳子狠狠钳制住，大得恐怖的力道从那里传来，带着鲜明的痛意！
痛！
她感觉自己手腕似乎瞬间要断掉，几乎可以听见骨骼咯吱作响的声音。
…
……
痛，当然是痛的。
不过，他让她痛的，又怎么止那一次呢。
伊落雨拂开了邵东的手，往后退了两步，她努力让自己从见到邵东第一面的惊慌中抽离。她狠狠咬了咬下唇，用最冷漠的语调说道：“你怎么没死在海底？”
为什么他没有死在海底，为什么又把她抓回来，她明明……已经离自己梦想的生活这么近。近到伸手可及。
邵东眼神阴翳，顿了一下，收回了手，他的手默默地垂在身侧，再也没有别的动作。他盯着她，哑声说：“我想……赎罪。”
真可笑。
伊落雨突兀地笑出声，笑得扭过头去，她的眼泪几乎都快掉下来了。
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对她说，他想赎罪，他那么卑微地在她面前低下了头。
真是虔诚，真是感人。
她是不是应该大受感动地原谅他，劝慰他，拥抱他，如同牧师原谅迷途的羔羊。
他们分明都不配！
她算什么牧师，他又算什么羔羊。
“这话你不应该对我说，而是应该对着你害死的所有人，忘了小娟吗，忘了五爷手底下那群人吗，甚至也忘了照顾你的老管家吗？”
伊落雨笑着，笑得落下泪来，直至最后，她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几乎吼叫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她想起那天暴雨倾盆，老管家拦在他们面前阻止邵东带走她，邵东毫不迟疑踩下油门的那一瞬间，那砰的一声巨响，和老人身下汇聚的血水。
跟她父母跳楼的那天一模一样。
他固然没资格说这种话，但与此同时她清晰而残忍地意识到，或许比起邵东的赎罪，她更没有资格扮演这样的角色。
那么多无辜的人因她而死，她的双手怎么可能是干净的。
背负那些血淋淋的往事前行的每一天都是一种煎熬。她拼命自我催眠，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忘掉那些事情不然她肯定会疯掉，但是邵东的出现，又把她拖进了那种深渊。
伊落雨抹了把脸，拼命往后退去，不想再面对这张脸，她想离开这里。对，她不应该待在这里，她此时此刻应该在中国b市，准备开始新的生活。
这里的一切不过是她的一个噩梦，她离开这里就会醒了。
这里的长廊类似山间别墅，地板上铺着厚厚的红色毛毯，她奔跑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也并没有痛意。
邵东没有阻止她，他面容平静，双手插兜，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拼命跑下了旋转楼梯。
伊落雨没回头，下到了别墅大厅，又迅速地离开。他沉默地从窗边往外看去，阳光下，可以看到她跑远的身影轻盈得像一头受惊的鹿，有人告诉他这只眼睛如此美丽的鹿应该在雾气迷蒙的森林自由跳跃。
……或许吧。
他黑色的瘦削身影在狭窄的窗户后，如同一片永不消散的阴云。
伊落雨离开这栋别墅后，下意识地跑向她来时的那片海岸，不知道还有没有船在那里……
灼热的阳光明晃晃的晒在眼前的路面上，鹅卵石的小径白得发亮，闪闪发光，她从林间的缝隙穿行过，热带树木特有的宽大叶片拂到她的脸上，狼狈不堪。
直到来到那个小型港口。
辽阔的海面，阳光徐徐穿行其上，反射出海面粼粼波光，湛蓝的海面与天际连接成一线，地平线那端有海鸥低空飞过，美得好像一个梦境。
近海处可以看到各色的观赏性游鱼，远处则一片空荡，连片白帆都没有。甚至没有痕迹，简直像从没有人出现过一样。
她站在棕榈树的阴影下，树间漏下的光斑直射在她的皮肤上，她长久茫然地伫立在那里，被阳光灼烤得皮肤都感到火辣辣的痛意。
不，她不甘心是这个结果。
伊落雨动了动，沿着海岸线走去，这座小岛海岸线很短，其实一眼就看得到头，唯一的小型港口就是她上岸的地方，别处再也没有可泊船的。
她忍着焦渴，几乎将这个小岛走了一遍，没有任何交通工具，没有任何人，这座岛像死了一样，只是精致漂亮的牢笼。
牢笼……
脊背处缓缓爬行上来冰冷的寒意，她的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是了，邵东没有阻止她离开，因为他知道，她没有机会的，根本不可能离开。
她所有的举动在他眼里都不过是可笑又可怜的，毫无意义的挣扎，他站在高处，冷眼看她徒劳地想要逃离，她以为生活是有出口的，她总有一天会得到可以顺畅呼吸的生活，但其实并没有。
这是他一贯擅长做的，邵东果然没有变，一点也没。
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伊落雨回到了那座别墅门口，倚靠在罗马柱上。她没有进去，只是久久地在门口站着，她的嘴唇干裂到已经有了血丝。
“你看到了，这座小岛只有每周一直升机会飞过来运送补给，其他时候都与世隔绝。”邵东从屋内的阴影内走出，打破了两人间对峙的局面。
伊落雨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她麻木着重复说：“你怎么没有死在海里。”她的舌头都好像是僵冷的，只会反反复复地说这同一句话。
他把她带到餐厅，伊落雨如同木偶一般，也不反抗，只是僵硬地坐在椅子上。
餐桌上已经做好了简单的两菜一汤，邵东挽起袖子接着去厨房收拾碗筷，整理厨具，叮叮当当的声音时不时传来，在这种有烟火气的声音里她身体的器官好像才逐渐恢复温度。
她从透明的玻璃门看去，只能看到邵东的背影和收拾碗筷的手，并不生疏，看得出来以前经常做这样的事。
伊落雨闭着眼睛，想起老管家曾经对她说过，邵东年少的时候为了照顾疯癫的母亲，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做饭。而他后来再也没下过厨，哪怕是在两人最安逸的时候。
而今天，晚饭竟然是邵东亲自做的吗。
这座别墅大概只有两三个打理的人，但不至于连厨师也没有，邵东何必自己下厨。
“自从母亲离开后我再也没有做过饭，可能味道比较差了，你先尝尝。”邵东平静地把盛了白饭的瓷碗和木筷推到她面前，或许知道她是南方人，口味清淡，这几个菜基本没有重油荤的。
伊落雨没有动，更没有伸手去握筷子。
他语气很平常，好像不过是谈论天气这样的小事：“不吃饭就没力气，可没办法杀了我。我答应你，只要你做到，你就能彻底摆脱我，顺利地离开这个小岛。这对你来说应该很容易，就把几年前，你做过的事再做一遍就可以了。”
他夹了一块清炒莴笋放到她的碗里，“我知道你在船上过得不好。这是浙江的莴笋，昨天刚送来，冰在冰箱里，应该很新鲜。”
她面无表情，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睛像玻璃一样清澈透亮：“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这样说着，她伸手拿筷子，低头开始吃饭。
“或许是。”邵东泰然自若地点了点头，“要么你死在我手里，要么我死在你手里，这样才能结束这一切。”他好像对于自己安排的这个结局格外满意。
“你不是声称要赎罪吗？不如现在就放了我，这么多年，你对我应该早就厌倦了。”
“我会在别的地方补偿你，除了这件事。”邵东看着她，目光却又穿透了她，仿佛在看当年那个女孩。他接着低下了头吃饭，漫不经心地说，“或许是因为你从来没有被我驯服。我建议你可以试着伪装一下，没准我就能很快厌倦你。”
伊落雨冷笑一声：“你做梦。”
“在我失踪的一年多，你从来没有想起我吗？”
她紧紧抿着唇，冷漠道：“没有。”
“真可惜，我在落海那一瞬间，还是在想你，我在想，怎么能让沈熙顺利得到你，怎么能让你摆脱我，我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所以，我还是活下来了。”
两人吃完了饭，邵东收拾起碗筷，经过伊落雨身边时，他伏下身，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她浑身紧绷，接着冰冷的吻落在她同样没有热度的唇瓣：“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当我听说你跟沈熙在一起时，我多想杀了他。”
她悚然一惊，猛然反应过来。
“是你做的！”伊落雨脊背僵直，她脸色苍白，想起沈熙总是为公司的事而忙碌，她早有预感他公司一定是出事了。
“嗯，是我做的。他总要为他做的所有事付出代价。落雨，你是属于我的，谁也不能改变。”
他的手揽上她的腰：“你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