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贰】
“抱歉。我太唐突了。”晚宴结束后，伊落雨回过头用手接住沈熙给她披上的毛呢外套，愧疚地说。
沈熙却是一贯懒散的笑容：“你就是习惯把所有事都想的很严重。别太有负担，那群人大部分都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你知道？”伊落雨抬起眼睛看他，眼睛水洗一般通透。
“我也不知道。”他微笑着，替她系着毛呢外套上面的细绳，然后轻轻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十二月适合看雪，你要不要去华盛顿？下着雪的圣诞节会很有趣。”
“你呢？”
“公司临时通知，接下来还要去一趟LA。很可惜，只有我一个人享受洛杉矶的阳光了。”
他们坐进开了暖气的车里，温暖如春，沈熙也是轻松适意的口吻，伊落雨却觉得心头划过丝丝的凉意。
“我不该拖累你。”她皱着眉忧心地看向沈熙。
下一刻，他冰冷的手拂上她的眉心，她没来得及反应就眼前一黑，沈熙将她眉心蹙起的弧度抹平，才淡淡地说：“我求之不得。”
“……”
车子平缓的行驶，到达酒店后，两人一左一右进房，伊落雨脱下高跟鞋去自己房中的浴室洗澡，沈熙也换下正装，穿上简单的深蓝毛衣外套方便继续处理工作。
他们两人大部分时候都是这样的相处模式，互不打扰，却有一种特殊的默契。
伊落雨在浴室的镜子前卸妆，一点点卸完妆后徒留一张清素的脸。这张脸会让她想到夏薇，想起夏薇艳丽的面容和挑高的眼角，带着一点笑意艳色逼人，父亲没起错名字，她真像夏天最绚烂的蔷薇。
沈熙的庭院里那一丛蔷薇开得最热烈的时候，也不过就是那样子吧。
当然，她也见过那朵蔷薇因沈熙枯萎的样子。
她们未免太不一样了。
…
……
“你是不是还想问现在是谁在供我读书？”夏薇笑意盈盈地看她。
“没错，还是邵氏。”
“他确实是死了。”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
……
当时她抱着最后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希望，提起了关于邵氏的事，希望从夏薇这里得到一些消息，夏薇毫不费力地看穿了她。
想到那个人是稀奇的事，她自己也觉得是这样。她应该拍手称快喝然后开一大瓶红酒庆祝自己一直想杀的人终于葬身海底。自己多年前打偏的子弹终于以另一种形式有了结果。
水流声停止，浴室的热气蒸腾里，她终于从这种妄想里抽离出来。
从浴室出来，吹干头发换完衣服，看时间还相当早。
宴会上没吃什么东西，现在才发觉自己饥肠辘辘，想来沈熙也是一样的。以他的工作繁忙程度，午餐没吃估计都有可能。
于是她打给酒店客房服务，点了两份晚餐。
酒店动作相当快，没一会门铃已经被按响了。可能出于服务业的体贴，跟银制餐具一起送过来的还有点着长长蜡烛的白银烛台和一瓶红酒。
她端着晚餐托盘敲开了沈熙的房门。
严格来说沈熙压根没关门，只是虚掩着而已，不过出于礼貌，她还是示意了一下。
“你点了晚餐？”沈熙看到她的时候一怔。
“是啊，记在你账上。还送烛台和红酒。”伊落雨无奈轻笑，“饿了吧，工作先放一放，吃点东西吧。”
“你不提我还没想起来饿。”沈熙合上电脑，难得放松地笑了，“送餐员好像还在外面？是要刷卡吗？”
伊落雨困惑地往身后看去：“似乎是这样，你要去吗？”
“不了，钱包在风衣口袋里面，里面有张黑卡，密码是……”沈熙报了一串数字，“里面还有些美元，那是小费。”
“沈大公子对我还真放心。”伊落雨调侃了一句，走去他挂在衣帽架上的风衣，从衣服外兜拿出深棕色皮夹，看到了几张□□。她拿出最显眼的一张花旗银行黑卡，出门走到服务员跟前，刷卡输完密码，给小费。
即将把卡收回皮夹的时候，她注意到透明照片夹层有些奇怪，伊落雨不禁疑惑地皱起了眉。
一般来说这种地方放的，要么不放，要么是家人的照片或者自己的照片之类。伊落雨自己放的就是很多年前一家人的合照。可是沈熙的照片夹层里，如果不注意看，压根不会发现里面放着一小块泛黄的高度模糊的照片一角。
小到几乎引不起人的注意。
一看就是从很陈旧的老照片剪下来的那种。
奇怪了，以沈熙的性格为什么会做这种事？什么照片需要他这样珍而重之的放在皮夹里？
她下意识地想要细细打量，却听到沈熙在身后催促：“好了吗？”伊落雨转过身，他已经从她手中不动声色地把皮夹接了过去，若无其事地笑道，“你不吃吗？你给自己点的煎鹅肝快冷了。”
她没有阻止，看着沈熙走回房，将皮夹放回了原处。：“……哦，好的。”
两人边吃饭边闲聊。伊落雨问：“什么时候飞LA？”
“下周吧。”沈熙翻出日程表看了看，“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可以一起过圣诞节。听说十二月二十号华盛顿会有大雪。”
“一定很漂亮。”
“应该吧。”沈熙笑了，“你以前的圣诞节是怎么过的？”
“以前？”伊落雨迟疑地回想，却发现自己的记忆很模糊，她只记得每到冬天，她膝盖上的旧伤就隐隐作痛，当然即便如此还是要强撑着去工作。把双手放在冰冷的洗碗水里，看着皮肤泛红，冻裂生疮。
节日吗？好像跟她没什么关系。到邵东身边之后其实也一样，那个人没节日的概念。
昏迷醒来后，感觉就更加迟钝了。她似乎忘记了很多事情，更不用提生活中那些琐事。
“以前……好像跟平常没什么不同。”说着她给沈熙倒了杯红酒，岔开话题，“喝点红酒助眠。”
“咖啡应该更适合我。”沈熙撑着下巴看她，懒散地笑，带着笑意的眼神很温柔。
伊落雨叹口气，想要说点好好休息之类的话，但是到底也不过是老调重弹，徒劳的劝慰其实没有任何用。
“那我不打扰你了。”两人吃完后，伊落雨收拾好碗筷端着托盘准备出门。
沈熙在身后叫住了她：“落雨，你看到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看到。”
“……你想知道吗？”
“不用勉强。”伊落雨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她明白，如果方便开口，不用她问沈熙也会说。既然下意识地想要隐瞒，那就是不能诉诸人前的事。人与人之间，保留界限是好事。
粉饰太平而已，她一向很擅长。
她何尝……没有自己的秘密。
伊落雨背身关门，略略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在客厅放下托盘后就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暴露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一件错误的事，不如宁可让所有人以为她将永远乖顺柔软，如同一尊名副其实的昂贵花瓶，沉默地伫立在房间角落，供人欣赏。
——
之后的几天沈熙白天依然忙得不见人影，伊落雨去景点看了几圈，她身后永远跟着几个形影不离的保镖。不仅引来旁人侧目，而且颇多禁忌，一旦去娱乐性质的场所就统统被阻止。
伊落雨脾气再好也有点动气，旅游攻略算是白看了，似乎只能在酒店里消遣。
沈熙晚上回来的时候伊落雨正在负一楼的赌场娱乐区里玩着小额老虎机，旁边两三人白人大叔围着她观看，时不时有人上来搭讪两句。她一边操作机器一边跟对方聊几句，丝毫不耽误。
虽然是冬天，但是酒店里暖气开得很舒服，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加牛仔裤，长发随意披散在脊背上，没有化妆，素面朝天，清纯得像刚刚从学校逃课出来的学生。
“Thanks.”他在远处打量了一会，然后走近，听到她这么说着，冲刚才跟她搭讪的白人青年挥了挥手，白人笑了笑，从善如流，端着两杯酒走远了。
“赢了多少？”沈熙手撑在机器上，专注地望着伊落雨。之前还三三两两聚集在她周围的男人识趣地离开了。
伊落雨也不惊讶，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四十美刀。没想到胜率还挺高的。”说着，她低着头，把垂落的头发撩到一侧，恰好露出小巧精致的侧脸，肤色素白，漂亮得像橱窗里的人偶。
“厉害。”沈熙笑着赞叹了句，低下头看她怎么操作，“本金多少？”
伊落雨想了想：“十美刀？我一开始下注了五十美分，输了几次，又赢了几次。”说着说着她笑了起来，“还有人过来问我怎么这么熟练，真好笑，我明明是第一次玩这种东西。”
她又在机器黄色箭头的插槽下塞了一美刀，按下“BETONE”。
“的确很熟练。”沈熙漫不经心地笑，看着她难得神采飞扬的侧脸，他知道其实并不是因为那些原因。这种美丽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东西，尤其是她本人毫不自知。
“SPIN”之后，机器图案转动了几圈，最终停留在一个小鱼的图案上，右侧的显示屏显示又赢了，伊落雨小小地欢呼了一声，按下了操作面板左侧的“PRINTTICKET”机械按键。
伊落雨把打印出来的返奖券在沈熙面前得意地晃了两晃：“现在是四十五美刀！够请你吃大餐吗？”
沈熙笑咳了声：“恐怕还差一些，不如换台机器，你教我步骤，两个人一起赢的钱应该够了。”
“嗯？”伊落雨惊讶了一下，“你不是应该去那边的赌场吗，这种机器也就是当小游戏消遣一把。”她指了指旁边有荷官坐镇的赌桌。
沈熙当然正义地拒绝了：“不一样的。”
“好吧。”伊落雨答应下来，一步步教他应该怎么玩，她说得很耐心，时不时把头发挽到耳后。他这时候似乎才发现，她也不过是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孩子，如果一切变故都不曾发生，她现在也就刚刚大学毕业不久。
当然，那是跟现在完全不一样的人生了。
相对伊落雨的手气来说，沈熙的赌运就要差很多了。十局里面总有七局是输的。
看着机器液晶屏幕上一回又一回地弹出来“GAMEOVER”和输了的信息，伊落雨简直叹为观止：“幸亏你没有去赌桌啊，不然赌场荷官肯定高兴坏了。”
“嗯，我运气很差，所以通常不敢赌。”
“那不错啊。”伊落雨低头替他摆弄机器，把他的返奖券打印出来，接着将两个人的券摆在一起拿给沈熙看，有些郁闷地说，“你看，两个人一起玩反而只剩三十刀了。”
“好，那我为了补偿，请你吃顿好的。”沈熙不禁被逗笑了，就要去酒店点餐。
“不用了，就用这些吧。”伊落雨笑着阻止了他，“三十美刀也可以啊。我听人说待会会有杂技表演，就在赌场隔壁的舞台上。咱们可以出去买点汉堡可乐回来一边吃一边看。”
沈熙欣然同意，两人在兑现机上将奖金兑现，接着用三十刀去不远处的麦当劳买了不少汉堡和两杯可乐，外加一个超大的全家桶。
来到杂技舞台附近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了，他们坐在不远不近的高台上，伊落雨吃着鸡腿津津有味地看着表演，一边感叹美国麦当劳廉价，一边双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
看到惊险刺激的地方，伊落雨兴高采烈地跟人群一起大声欢呼和鼓掌，空余时间跟沈熙不住称赞这场表演，顺便探讨那些杂技演员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舞台上五彩缤纷的灯光倒映在她的眼里，如同闪烁的星河。
他看着那样漂亮的眼睛，想起那天晚上她穿着如此美丽的衣服，脸上却是惨淡的神色，几乎无意识惨白着脸将自己的袖子揪成一团，那时，他真的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