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剧烈的高烧，几乎要将伊落雨整个人燃烧殆尽。
她内心的绝望也如同燎原，一并将她所有的希望燃尽。
伊夏薇将她慌忙送到医院时，量的体温是四十度，高得吓人。医生告知她如果伊落雨再这么烧下去会损害大脑。伊夏薇听着医生的警告，再看看病床上被烧得神志不清，依稀梦呓的伊落雨，手足无措。
伊落雨其实很少生病，她从来不敢让自己生病，一有不舒服的地方就很注意饮食和休息，生怕去医院给这个家再带来经济压力。偶尔有什么头疼脑热也是买两片药自己忍忍就过去了，从没那么严重。
伊夏薇不知道怎么应付这个局面，她看着躺在病床上虚弱不堪的伊落雨。万一她迟迟不退烧怎么办，万一自己身上那点可怜的现金不够付医药费怎么办。
她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男人，可是她没有他电话，从来只有他联系她的份，她甚至无法向他请求任何帮助。
怎么办？怎么办？
伊落雨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着，清醒的时候她听到自己的妹妹焦急地询问她是否有相熟的朋友可以请求帮助，她身上的钱快不够支付医药费了。家里的积蓄基本上在前一段时间都交了伊夏薇的学费，工资又没了，现在竟然连住院费都没有。
她觉得自己的嘴唇干裂得可怕，身体轻飘飘的如躺在云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头脑却异常沉重。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坚持一会。
她艰难地拿过放在病床床头的手机，打开通讯录从上到下翻了一遍，绝望地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可以提供帮助的朋友。
只有一个号码……她不安地摩挲着那个一连串的数字，反复迟疑着。
那是沈熙的。
那天他给了伊落雨名片，回家之后她翻看了一下，草草记下号码便将它扔进了一个角落。她对他的身份原本就毫无兴趣，他是哪个公司的股东之一于她也毫无干系。
如今竟然不得不求助他……
一想到上次下车时沈熙的那句“我们迟早会再见面的”，伊落雨更觉得分外讽刺。
嗓子干哑疼痛得打不了电话，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艰难地打字，将自己的位置，如今的处境告诉了他，希望他可以派个人过来帮忙。
她并没有抱任何希望，毕竟这样的语气，这样的遣词用句，都太像一条蹩脚的欺诈短信，沈熙有自己的事要忙，大约不会理会这条可疑的消息。
短信发出去之后她整个人就如同脱力般重新重重倒回了床上，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伊落雨听不见伊夏薇焦急的呼唤，也听不见她流泪着自责，埋怨自己太过无用。如果她听见了，她会道歉，对妹妹说是她不好，她冒失地淋雨，竟然让自己在这个艰难的时候生病。
都是她的错。
一切的一切，都是她一个人的错。跟伊夏薇没有丝毫干系。
几年来，她的觉一直很浅，轻轻的响动就会让她惊醒。她从来不敢让自己真正毫无防备地沉睡，怕一熟睡，就会陷入无休无止的梦魇，再也醒不过来。
她如同被熊熊的火焰炙烤，在高热里眼前逐渐浮现出腥红的血色。纠缠在一起，渐渐凝成一团。是父母扭曲的狰狞的脸。
沉重的血肉碰撞声。
她能听得到人们的尖叫。
她的喉咙好像在收紧，脑中有巨大的轰鸣声。她往楼上奔跑的动作顿住。父母就在身后惨死，她不受控制地缓缓回过了头。
那么多年，她都活在那场梦魇中，拼尽全力想逃开，装作一无所知想装作坚强，只有在病中她才放任自己全线崩溃。
一张又一张人脸模糊地快速地略过去，每个人的嘴一张一合，似乎都在指责她。她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想要反驳，却又无从反驳。
最后定格在一张脸上。
一张如刀刻出来棱角分明冷硬的容颜，刀削的眉，高挺的鼻梁，薄薄却紧抿的唇，神情也冷漠坚硬如石雕。凝视着一个人的时候，不自觉给人一种威慑力，轻而易举就让人软弱地崩溃。
他凝视她，长久的，冷漠的。嘴角逐渐勾起嘲讽的笑，好整以暇，像在等待她向他求饶。
这是她最熟悉的表情。
哪怕在他们两人最紧密地相连时，他也惯常露出这种轻蔑的表情，如同她不过是他一个廉价的玩物。
她想逃离他，他却将她拉住，双手如同铁钳般有力，她根本无力挣脱。那束光明明那么近，近到似乎她再往前一点点，就可以碰触。但她再也抵达不了了。
伊落雨梦呓着，发出细细碎碎的哭泣，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伊夏薇从未见过她这种神情，记忆里，姐姐一直沉默而坚强，从不抱怨，从不言辛苦。
可她十七岁就背负了整个家的重担，二十出头就被生活折磨得憔悴不堪了。她怎么不明白姐姐的痛苦远比她来得深重而惨烈。
她盯着输液瓶，看着液体一滴一滴落下，静默无声的。
正当她怔怔出神的时候，突然，病房的门被一个人重重推开。
“落雨！”
听到熟悉到日复一日都会在她梦里出现的声音时，伊夏薇脸色忽然惨白，不可思议地转过头，看着破门而入的那个男人。
“沈熙？！”
…
……
伊夏薇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姐姐找来的，竟然是沈熙！
她怀疑自己在做一个不切实际的梦。不应该是这样的啊，她明明一直向伊落雨努力隐瞒沈熙的存在，可是为什么，姐姐却跟沈熙是认识的。
她呆立着，几乎无法思考。
沈熙看到她也是一怔，在她和伊落雨脸上来回扫视了几下，很快明白过来：“伊落雨就是你姐姐？”
“恩。”
两人一时无话可说，都尴尬地立在原地。伊夏薇有很多想要问的，可是那些话在嘴边打转，到底没有问出来。
沈熙率先打破沉默：“我去交医药费，病历单和门诊卡给我。”
她翻出来，递给他。
无意间碰触到了他的手指，伊夏薇忽然一阵心悸，她微微颤了颤，却尽力掩饰，做出平静冷淡的样子。不让他察觉自己的失控。
沈熙却没有多看她，接过病历单就匆匆离开了。
他回来的时候，伊夏薇正看着输液瓶中的液体一滴一滴滴下。
两人之间气氛古怪，冰冷而凝滞。
过了很长时间，伊夏薇问道：“你和我姐姐是什么关系？”她好像用了极大勇气才问出口，声音发紧，手不自觉地攥成拳头，轻微地颤抖着。
沈熙不耐烦地撇开了头，没有回答她的话。
他认为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在伊落雨重病的时候，她的妹妹竟然想着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实在是令他感到匪夷所思。
伊夏薇脸色苍白地继续追问：“你和我姐姐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她为什么会有你的电话？”
“伊夏薇你疯了吗？竟然这么不知轻重。你姐姐在生病，她需要照顾你看不出来吗？”沈熙不耐烦地低吼。
她似乎被他的声音吓到了，立刻不说话了，头垂得很低很低，看着自己的脚尖，两只手不安地背在身后摩挲着。像个犯了错不知如何是好的孩子。
沈熙看着她，忽然觉得不忍心，他声音尽量放轻：“我们现在只是普通朋友。”
她依然看着他，眼睛红红的，很是可怜的样子。不过慢慢地，伊夏薇的唇边就绽开一抹天真的笑容，颊边也晕染上两朵红云：“恩，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