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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胡在年轻时觉得自己哪点也不比老范差,在许多时候,他甚至认为,是自己成就了老范。斗转星移,事实竟是另外一个样子。

老胡和老范都是放牛娃出身。那一年他们差不多都是十三岁。老胡给前村的老王家放牛,老范给后村的老李家放牛。两人都是放牛娃,经常让王家和李家的牛相会在一起,然后两人就满山遍野地去掏雀,唱山歌。一日,王家的一头母牛怀春了,王家的一头公牛和李家的一头公牛也都发情了。两头发情的公牛围绕一头怀春的母牛发生了激烈的矛盾。矛盾的结果是,两头公牛拼斗在一起,它们相退出数米,然后发力相撞。刚开始,两个放牛娃觉得这是今天的一个乐子,然后两人就笑躺在山坡上。

没想到的是,两头牛经过激烈的情杀,也倒在了山坡上,它们怒目圆睁,口吐白沫,样子似乎就要死去了。两个放牛娃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他们一时也呆在那里。他们知道,牛要是死了,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两人就眼巴巴地相望着。他们的眼前,地陷了,仿佛世界末日到来了。躺倒的两头公牛,似乎也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它们仇视着闭上了眼睛。

两个放牛娃,终于醒悟过来,就像死了爹娘,“呜哇”一声抱在了一起,痛哭失声。那头怀春的母牛,一只眼睛幸灾乐祸地望着那对躺在地上的傻情敌,另一只眼睛迷茫地望着抱头痛哭的一对放牛娃。

这时,山下的小路上正在过八路军的队伍。以前的八路军大都躲在深山老林里和日本人周旋,这段日子,听说日本人快不行了,于是八路军们就从深山老林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向日本人民展示实力。

那天时近黄昏,因死了两头公牛无法交差的两个放牛娃,别无选择地随在八路军的队伍后面,一步三回头地向远方走去。

两个放牛娃参军不久,日本人果然投降了,原来的八路军,改编成了解放军。不久,轰轰烈烈的解放军战争爆发了。在纷飞战火的洗礼中,两个昔日的放牛娃都成为了真正的战士。

两人初参军时,被部队送到著名的革命根据地延安学习。他们一起学文化,也学军事。小胡对读书识字很着迷,很快就学会了许多字。小范对读书识字没什么兴趣,他热衷于射击投弹,也是没多久,他已经能把枪打得很准,弹投得很远。

解放战争期间,他们都投入到了战争的最前沿。小胡因会写许多字,还兼着战地通讯员的角色,每次战斗结束后,他就把战斗经过绘声绘声绘**地描述一遍,然后投寄给战区的报纸。渐渐地,小胡就有了一些名气,后来就被任命为战区报的记者。他仍出生入死地奔波于战斗的最前沿,他总是能把前线的战事及时地展现在战区报纸上。

小范在战斗的洗礼中也茁壮成长起来。他先是当上了班长,后来又当上了排长。记者小胡从这个战场奔赴另外一个战场,他在战场的辗转中再见到小范时,小范已经成为一名连长了。范连长的模样也发生了惊人的变化,说话时粗门大嗓,满脸的胡子,见到胡记者时,便抓住胡记者的手用力摇着说:嘿,真他娘的过瘾,这一仗又消灭了老蒋八千。

胡记者的手被捏疼了,然后就吸着气说:我就是来采访你们这个英雄连的,快把你们的事迹说一说。范连长就说:操,啥事迹不事迹的,不就是打么。于是,两个昔日的放牛娃拉拉扯扯地坐在一棵被炮弹炸得面目全非的树下,追昔抚今地叙起来。

不久,有关范连长英雄连的事迹便在战区报上发表了。从此以后,小范的一切便都成了胡记者追踪报道的目标,小范的事迹也由此闻名全军了。从上级授予小范所率集体的称号上,就可以看到小范成长的足迹,先是英雄连,后是硬骨头营,到最后就成了王牌团。小范自然也是连长、营长、团长地一路晋升下去。

胡记者和小范见面,大都在战争间隙,于是两人就有了许多时间叙旧、闲聊。小范不管是当营长还是当团长,见到胡记者从没一点架子,两人先是用劲握手,直到胡记者疼得龇牙咧嘴了,范团长才放手。然后两人就会找一个僻静处,弄一些烧酒,还有一些缺罐头——当然,这些东西都是从老蒋那里缴获来的,小酌一番。几杯酒落肚,两人就都面红耳赤了,他们就忘了自己记才和团长的身份,他们似乎又回到了放牛时代,想说啥就说啥。昔日的两个放牛娃,一个成了大记者,另一个成了著名的战斗英雄,并且成为了全军赫赫有名的团长,这是两人人都没有料到的。

解放战争结束不久,抗美援朝战争又爆发了。著名的记者和著名的战斗英雄,又一起奔赴到了艰苦卓绝的朝鲜战场。几年以后,他们又胜利回国,此时,他们的身份都有了变化。胡记者在战火的洗礼中已经成为了作家,一批反映抗美援朝的报告文学和小说就出自胡记者之手,范团长也成为了师长。

他们回国以后,都是三十大几的人了。战争终于结束了,他们也终于要考虑自己的婚姻问题了。两个人心里都有谱了,范师长爱上了师里的文工团小岳,小岳二十刚出头,能歌善舞,是部队特招的学生兵。范师长在朝鲜时就喜欢上了她,不过那时他没有说,他觉得时机不不成熟。现在,范师长觉得自己的人生大事该了结了,于是就让自己的警卫员跑步中来了胡作家。他要和胡作家商量自己的婚姻大事,同时还要让胡作家为自己和小岳做这个媒。胡作家是师文工团的团长,管着几十号的文工团员,让胡作家作这个媒再合适不过了。

于是,范师长让炊事班炒了几个菜,酒是一定要喝了,酒喝透了,什么话就都好说了。两人在朝鲜战场时也经常要喝酒,一声战斗胜利了,胡作家和范师长总是要取胜在一起庆贺一下的。这次不同于以前了,两人的酒喝得从容不迫,慢条斯理,后来范师长就大着舌头说:胡哇,我老范要结婚了。

胡作家对范师长的话一点也不感到吃惊,因为他自己也打算结婚了。他端起杯子有些不稳地和范师长的杯子碰了一下道:范呐,你就结呗,你今天结,我明天结。两人私下里从不称对方职务,就那么“胡哇”“范呐”地随意叫。

又喝了一口酒的胡作家这时似乎清醒了一些,摇摇头说:范呐,你看上谁了?

范师长就红着脸说:我看上了小岳,我要和小岳结婚。

胡作家一下子就彻底清醒了,他万没想到的是,范竟看中了小岳,而他自己看上的也正是小岳。他是文工团长,领导着那些青春年少的文工团员,小岳不仅能歌善舞,而且年轻漂亮,是人见人爱的姑娘。近水楼台,他早就深深地把小岳爱上了,虽没挑明这层关系,但两个人早就心有灵犀。胡作家知道小岳对自己有意,因此只等回国后,静下心来好好和小岳谈一次。没料到,他还没来得及和小岳挑明这层关系,范竟抢先一步。

这时,胡作家又想到了那两面三刀头发情的公牛,它们拼尽全力仇杀,结果,它们双双都倒下了。此时,他觉得自己和范也有些像那两头公牛。想到这,他就直眉瞪眼地望着范师长。范师长瞅着胡作家说:咋了,你怎么不说话?

胡作家就*着说:范呐,你换一个行吗?换谁都行。

范师长就大笑,笑过了才说:我就看上小岳了,我非小岳不娶。

胡作家的天就黑了,他知道这么多年的战争生涯使范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说一不二,从不优柔寡断。胡作家很理智,他不想让自己和范成为那两头拼斗的公牛,况且范是一师之长,他应该有一点优先权的,胡作家就咬着牙说:那就小岳吧。

没几日,范师长就很隆重地和文工团员小岳举行了婚礼。小岳刚开始没想到师长会看上自己,她们这些人对著名的范师长充满了敬国王畏,师长的话就是命令,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命令,心情忐忑不安地和范师长结了婚。在婚礼上小后看到了胡作家那张失意的脸,她那颗尚不懂爱的心也动了动,她竟有了一丝一缕的忧伤,但随着师长夫人角色的适应,那种忐忑和忧伤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不久,胡作家就和另外一名文工团员小金结婚了。胡作家的婚礼,范师长带着小岳亲自到场了。席间胡作家陪着范师长又喝了许多酒,两个人都到了一种境界,范师长就拍着胡作家的肩膀说:胡哇,咱们也能有今天,没想到哇。

胡作家也说:要是没有当初,哪有今日呢。胡作家说到这儿,两人都想到了那两头拼死的公牛。

于是,范师长就大笑:哈哈——

胡作家不知为什么竟呜咽着哭了。

范师长就说:胡哇,你喝多了,喝多了。咱们的关系还用说么,以后咱们说不定能成为亲家呢。那时,小岳已经怀孕了。

胡作家擦干眼泪很冷静地说:那是,要是男孩,他们就是兄弟;要是女孩,她们就是姐妹;若一男一女,咱们就是亲家。

十个月以后,范师长生了一个男孩。

又过了些日子,胡作家生了一个女孩。

两年以后,范师长成了军长。

胡作家被调到军区文工团当上了一名创作员,成了名副其实的作家。以前每个师配置的文工团都解散了,有的转业回到了地方,有的全并到了军区文。小岳虽不能跳舞了,但还能唱歌,便一起合并到了军区文工团。胡作家的夫人转业到了地方,在一家工厂的工会里搞宣传。

和平了,生活也安定了。胡作家就很安心地当作家,不断地有反映战争生活或和平年代的作品问世,胡作家的名气不论是在部队还是地方便越来越响亮。范军长一如既往地当着高级军官。

两面三刀人虽不经常谋面,但每过一阵子,范军长都要约上胡作家走出城市,到山里打猎。范军长舞刀弄枪的惯了,长时间摸不着枪手就发痒,他总要找个机会放上几枪,若是能射猎到一两个猎物自然是很高兴的事。胡作家经常伏案与作,城市的喧嚣使他感到有些疲惫,最主要的是,他喜欢走进山里。一走进山里,他就会想起十三岁前那段放牛时光。不知为什么,一想起那段时光,他就兴奋不已。于是,范军长每次外出打猎总要叫上胡作家。范军外出自然不是一个人,警卫员是不会离开他左右的,为范军长拿枪,还有一些干粮等。车是越野吉普车,跑一会儿便出了城,又过了一会儿,就进山了。

运气好的话,能射到一只山鸡、一只野兔什么的。时间还早的话,范军长就命警卫员拾些干柴,在山坡上就把射猎到的山鸡野兔什么的很新鲜地烤了,酒是少不了的,警卫员早就带来了。他们吃着山鸡或野兔,喝着酒,两人的谈话都很轻松,说到了放牛时光,也提了某一次战斗,最后又说到了他们的现在,说到了老婆孩子,这时两人就以亲家相称了。

直到夕阳西下,两人才坐上车开回城里。

范军长兴致好时,会带上夫人和孩子。范军长带动上家人时,自然没忘了约上胡作家及其家人。当年小金和小岳在文工团时号称两朵花,关系也情同姐妹。在周末的时候,两家人在一起聚一聚,这并没有什么。

两家人,好几口子,孩子们还小,自然不能进山打猎了,便选择了山青水秀的地方。这些地方大都有驻军,且都是范军长手下的师团单位。军长带着一家子人来过周末,下级自然是热情、周到,跑前跑后地忙着。玩一会儿,到了吃饭的时间,下级自然是要招待的。下级都了解范军长爱吃狗肉,狗肉自然早就准备好了,是新杀死的活狗。范军长一见到狗肉就笑了,吃得舒服,酒自然也不会少喝,下级们轮流着上前敬酒。范军长在喝酒时,没忘了向下级一遍又一遍地介绍胡作家,说胡作家如何著名,如何伟大。下级们敬胡作家酒时脸上都带着笑,说早就知道胡作家大名,今天一见三生有幸等等。胡作家几杯酒下肚,听了这话自然是很高兴,就和这些师、团长们聊了起来。聊起来之后,他才发现这些人的注意力还都在范军长那儿,和他说话聊天都是抽空,他们要见缝插针地向范军长说这说那。胡作家的兴致就冷了下来,情绪自然也不高了,明白了自己只是一个陪客而已。

回到家里,夫人小金就感叹:当年小岳如何有眼力,嫁给了范军长,现在一家子都跟着荣光。夫人这么絮叨时,胡作家的心里就很乱。下次再有这种活动时,胡作家便不愿参加了。他知道,范军长邀请他是真心的,但现在地位变了,一起活动总觉得不太舒服,胡作家便有意回避了。

又是没多久,范军长调到军区当上了参谋长。一晃,他们的孩子都大了。范参谋长的儿子叫范天,胡作家的女儿叫胡金。他们从小就在一个学校一个班,又一同高中毕业,那当兵很时兴,没门路的,想当兵是件挺不容易的事。

两个孩子毕业了,范参谋长就给胡作家来了一个电话。这期间,范参谋长和胡作家也经常见面,都在军区大院住着,又都在一个办公楼里办公,自然经常见面。每次见面,胡作家都要给范参谋长敬礼,这是上下级的纪律,作家当得再大,领导还是领导。范参谋长还是那么热情,见了面就握住胡作家的手摇着说:胡哇,你这是干啥?咱俩谁跟谁,用不着这样。然后又关心地问:又有什么大作了?胡作家就说:手头正写一部长篇。范参谋长就说:好好。范参谋长领导做大了,就有许多大事要忙,和胡作家打招呼也显得匆匆忙忙的,分手时,范参谋长仍朗声说:胡哇,咱们好久没有在一起喝几杯了,找个时间,咱们好好聊聊。他说这话时,胡作家不说什么,只是笑一笑,他知道,现在的范参谋长不是以前的范师长也不是范军长了。他只能那么笑一笑,一直看着范参谋长高大的背景在眼前走远,他和该去干什么就干什么。

范参谋长在电话里依旧朗声说:胡哇,范天和胡金都毕业了,我看就让他们当兵去吧,当兵好哇,呼们当初要是不当兵,哪会有今天。说完,就朗声大笑。

胡作家和夫人小金正为女儿毕业一时找不到出路而发愁,当兵的路子他们也想过,只怕没门路不好办,听范参谋长这么说,心里自然是很高兴。在电话里胡作家就说了许多感谢的话,范参谋长就说:咱们谁跟谁呀,别忘了,咱们可是亲家哇。

这句话是十几年前的约定,现在范参谋长又提出来了,让胡作家心里感到热呼呼的。

有了范参谋长一句话,两个孩子轻轻松松地便参军了。他们自然被分在了同一个部队,没多久,范天就提干了。胡金见范天提干了,心里很着急,往家写信时就央求父亲把自己的提干的事冲范参谋长说说。胡作家不知怎么说好,就一直拖着没有说。最后还是范天休假回家把胡金的事冲父亲说了。范参谋长又是给胡作家打了一个电话,仍那么朗声说:胡哇,胡金这孩子的事就是咱家的事,这点小事你不要放在心上。范参谋长的话仍说得胡作家心里热呼呼的。

又是没多久,胡金就提干了。

再没过多久,范天和胡金顺理成章地结婚了。

两个孩子的婚礼上,范参谋长和胡作家两人又坐在一起喝了一次酒。两人因高兴都多喝了几杯,范参谋长朗着声,大着舌头说:胡哇,咱们是亲家了,一家人了,还有啥说的。

胡作家也大着舌头说:范-----范参谋长,咱们是一家人了,当年,哈哈------

说到当年,两人又兴奋了许多,关系似乎又拉近了许多。范参谋长就拍着胡作家的肩膀笑着说:没想到你还能当作家,写书,真是的,哈哈——

胡作家也笑着说:你家伙都是参谋长了,嘿嘿——

没多长时间,胡作家因为一本书成了右派,被下放到军垦农场去劳动改造了。在这个问题上,范参谋长为胡作家说了许多好话,说到了他们十三岁放牛,投奔八路军,又说到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等等,但右派不右派是政治部门定的,范参谋长只懂军事,也只管军事,但当处理胡作家问题时,因为有范参谋长说话,还是网开一面,右派仍是右派,但保留军籍,一个人去了军垦农场。

军垦农场的胡作家在夜晚无法入睡时,守着孤灯,听着窗外咆哮的风雪,他思念妻子和孩子,思前想后,他又一次想到了范参谋长。他知道,只有范参谋长才能救他。他有些后悔选择了作家这条路,要是不走这条路,说不定也会像范参谋长一样,自己也就不会成为右派,更不会到这里吃苦受罪。

果然,事情发生了转机。范参谋长当上了军区副司令员。范副司令在大会小会上多次提出了胡作家的问题,指示政治部门要重新考察胡作家。很快,胡作家从农场又回到了部队。范副司令很忙,没时间来看胡作家,只打来一个电话,他仍在电话里朗声说:胡哇,以后学聪明点吧,啥该写啥不该写你知道了吧?

就这么一句话,让胡作家流出了眼泪。

毕竟都是放牛娃出身,毕竟都是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战友,也毕竟是亲家,胡作家感情丰富地这么想着。

平平淡淡的日子又这么过了几年。范天和胡金的孩子已有几岁了。一家三口从部队回来探亲,是胡作家和范副司令两家最热闹、高兴的日子。范天和胡金一家三口,不偏不倚地每家都要住上几天,胡作家很喜欢自己的外孙,外孙叫范小胡,小家伙很聪明,属于人见人爱的那种孩子。胡作家为自己能有一个这样的外孙感到骄傲和自豪。外孙在身边的日子,是胡作家一家有史以来最愉快的日子。

外孙随父母一走,日子以恢复到了以前的模样。有时,范副司令会来上一两个电话,他在电话里会说上几句自己的孙子。范副司令的话说到了胡作家的心坎里,于是两人就有了共同语言。

昔日的小岳已经是军区歌舞团的团长了,她很忙碌,有时胡作家的夫人小金会和小岳在院里的某条路上碰面,两人热情地打招呼,说一上些客套话,因为岳团长很忙,就又匆匆地分手了。小金望着岳团长匆匆而去的身影,心里会生出许多感慨。

胡作家有时也能和范副司令不期而遇,每次碰上范副司令,他的身边都有许多人,匆匆忙忙地外出,车队就停在办公楼前。范副司令只是隔着人群冲胡作家挥挥手,算是打过招呼了,胡作家这时会停下脚步,恭敬地望着首长一行匆匆离去。

胡作家几乎没有登过范副司令的家门,甚至也没有主动给范副司令打过电话。范副司令的官越当越大了,莫名的,在胡作家心里就有了一层厚厚墙,这样的墙,让他看不见摸不着。有时想外孙了,便想拿起电话和范副司令聊一聊小家伙,可他几次拿起电话,又都放下了。

晚上睡不着觉时,胡作家会想起当年和范副司令一起放牛、一起行军打仗的日子。每一次战役胜利了,胡作家就去采访,他们都要在一起喝上两杯,酒好酒坏无所谓,那时范副司令称他为“胡哇”,他称范副司令“范呐”。想起这些,胡作家的一双眼睛就湿润了。他怀念那些逝去的美好岁月。

有一次周末,范副司令给胡作家打来一个电话,约请胡作家周末出去“转一转”。胡作家知道,范副司令这几年不打猎了,因为已经没有什么野物了,去又迷上了钓鱼,只要时间允许,总会出去甩上两午。胡作家刚开始有些犹豫,后来又想到了范副司令为自己讲过好话,要不是范副司令替他说话,自己说不定到现在还在农场里呆着呢,还有更重要的一条就是,他想找个机会好好和范副司令说一说他们的孙子。胡作家就这样答应了。

范副司令一行两辆车开出了城市,没多会儿就到了一个池塘前。那里已有好些党政军的领导在恭候了,一一握手,就介绍到了胡作家,党政军领导待听清是作家后,都现出吃惊的神色,嘴里应着,手却伸了出来,握着也算热情,毕竟是和范副司令一起来的。接下来就钓鱼,范副司令的周围围了许多各色的领导,他们为范副司令钓上的每一条鱼而欢呼,也为跑脱一条鱼而惋惜,一干人等的情绪就跌宕起伏着。

胡作家的周围就很冷清,他想找机会和范副司令说说自己孙子的事也就成了泡影,他隔着众人望着范副司令觉陌生而遥远。鱼钓得心不在焉,没滋没味,心境自然就是另一番模样了。

再有范副司令的邀请时,他便婉拒了。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就是几年。

范天和胡金早就转业了,范天去了一家合资公司,胡金去了一家机关。胡作家的外孙已经读初中了。

范天当上了经理,当上经理的范天有一天就和胡金提出了离婚。在这之前,胡作家似乎也看出了一些苗头,胡金经常回来,每次回来时候都很不愉快。胡作家问过,胡金每次都没说什么。两人终于离婚了,手续办得很顺利,但在孩子的监护权问题上,两人发生了争执,范天想自己监护范小胡,胡金也想监护范小胡。胡作家当然希望外孙随自己的女儿,那时他有千万条理由把外孙留在自己身边,他从心里往外喜欢自己的外孙。就在双方争执不下的时,范副司令又来了一个电话,范副司令电话里的声音仍很洪亮,于是他就那么洪亮地说:胡哇,年轻人的事咱们老头子就别跟着瞎操心了,他们是他们,咱们是咱们。咱们也别跟着为了争孙子瞎起哄了。咱们一年比一年岁数大了,再有两年我就要离休了,我身边缺个伴儿,咱们孙子讨人喜欢,我就喜欢这孩子,没有孩子在身边陪着我,睡觉都不踏实。胡哇,呼们别老脑筋了,孩子跟谁不是跟呐,总之,是咱们两家的,就先让孩子跟我吧,你说呢?

范副司令并没有等胡作家说什么,就又洪亮地说了些其他的话题,便把电话挂了。

外孙还是去了范副司令家。胡作家的心一下子空了。虽说外孙经常来看他们一家人,了在这里吃住,名份上却不属于胡家的人。胡作家心里很空荡,也很忧伤。

从心里往外,他不愿意再见到范副司令,究竟为什么他自己也说清。但不可避免地,偶尔还是会看到范副司令。某次,还没等他有反应,范副司令就拨开众人走过来,拍着胡作家的肩膀说:胡哇,我真想回到从前,咱们一壶酒坐到天明,畅畅快快地聊一聊。

范副司令这样说时,胡作家的心里瞬间竟有了一些感动。不为了外孙的归属,也不为女儿的离婚,就为了范副司令这句话,他何曾不想回到从前,让时光倒流,两人坐在油灯下,嗅着战场尚没散尽的硝烟味,一壶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他说:胡哇,另一个说:范呐。那时怎样的情景啊。

范副司令就又说:过两年咱们离休了,带上咱们的孙子,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咱们喝他个一醉方休,聊上他三天三夜。

范副司令说完这话,在众人的拥戴下,坐上车又匆匆地走了。

胡作家的心里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又是没多久,两人相继真的离休了。

范副司令办无手续的那天晚上,又给胡作家来了一个电话。胡作家在电话里听到离休后的范副司令的声音远没有以前那洪亮了。范副司令就用一种不怎么洪高的声音说:胡哇,咱们都离了,好事呀,咱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在一起扯一扯了。

果然,没多久,范副司令又来电话约胡作家去钓鱼了。胡作家的心情挺激动,这是他们离休后第一次活动,他住址地准备了。不一会儿,范副司令的车和公务员就来接胡作家了。范副司令人虽离休了,但副司令的待遇却没变,仍有专车、公务员。

他们乘着车,驶出城市,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一家部队池塘。仍有人接待,虽说接待的规格不如以前了,但仍是热情。范副司令一坐到鱼塘前声音又变得洪亮了。下属部队的领导陪了一会儿,范副司令就挥着手说:你们忙去吧,我们就是玩儿一会儿。

陪行人员坚持一会儿,便不再坚持了。一时间鱼塘旁就冷清了下来。胡作家喜欢这份清静,两个老人坐在鱼塘旁,很静也很闲适,他觉得正是两人扯一扯的好机会。

范副司令似乎却没有了扯的心情,他一直在抱怨,怪下属单位这些人太势利,他离休了就不热情了,又说到新上任的副司令人一升官脸就变,他离休前交待的那些事没办一件。胡作家地这些没什么兴趣,他插不上话,只听范副司令一个人在说。

在回来的路上,范副司令似乎累了,一上车便开始打盹。胡作家也没有说话的欲望,就静默地望着窗外。

回到城里,回到了军区大院,车在范副司令那幢小楼前停下了,范副司令才说:胡哇,来家坐坐吧。

胡作家下了车,往那幢小楼里望了望,淡淡地说:算了吧,等以后有机会吧。

以后,范副司令又约了胡作家两次,胡作家都找借口婉拒了。

胡作家每天去大院门口买牛奶,都要途经范副司令那幢小楼,他忍不住总要往那里望上两眼,他经常看见范副司令站在窗前发呆。范副司令用不着亲自取奶,他家有公务员,因此,范副司令有时间站在窗前发呆。

一日日就这么过去了,胡作家每天都要准时去取奶,每回都要往范副司令那幢小楼望上几眼。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范副司令人变得苍老了许多,不经意间,一脑袋的头发都变白了。

当他走过时,他的耳畔似乎听到范副司令在说:胡哇,过来扯扯。

他回头去望时,发现范副司令已不在窗前了。胡作家转回身,向自己居住的那幢宿舍走去。他家住六楼,每天都要爬四十八个台阶,每次爬台阶时,胡作家都在心里数着。

吃完早饭,铺开稿纸,胡作家就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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