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秋方才这样思忖着,便听得身后陆琰慌里慌张地跑过来:“沈师弟,师父叫你去月华宫呢。”
“何事?”
“不知道,不过我估计不是什么好事吧,师父脸色很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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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月华宫,沈千秋便看见师父玄露背对着自己站着,他只觉宫内氛围很是压抑。
“跪下。”玄露冷冷道。
沈千秋于是就跪下了。
“你昨晚又去作甚了。”
沈千秋道:“昨晚那人行迹实在可疑,弟子本也是怕他危害本派治安,所以跟去看看,没有跟上,所以就退回来了,没想到,他今天就失踪了。”
玄露一甩袖子,“千秋,你可知,若是你昨天真跟上了他,会有什么后果。”
沈千秋明白玄露所说之意。
“为师都与你讲过,地动与人间、沈家都无关联。门派里的事,自有我们这些师父长老做主,最上面还有掌门,你万不可自作主张。你若是与那正派人士的失踪有什么相干,被寒烟岛主知道了,要拿你治罪,污你是凶手,到时候为师也没有办法……”
“师父……”沈千秋伸出胳膊,将袖子拉起:“自上次地动之后,我的手臂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玄露转过身上前来看,只见沈千秋的右臂之上,那原本的花朵图腾竟是骤然变大了一块,内里流动的鲜红光芒仿佛更亮了!玄露面色一变:“你这契约,是什么来历。”
沈千秋摇头:“只知是沈家秘术,却不知如何而来。自小被烙上,就未曾除下来过。近日地动,血灵契忽然噬体,有些疼痛,但不严重。我料想这契约可能与地动有关……”
玄露面上只刚才有过一丝动容,瞬间又回复正常,他执起沈千秋的手臂,伸出自己的手掌,有蓝色光芒在掌中聚起,他以掌心缓缓抚过沈千秋的手臂,那血灵契约顿时像消了肿的伤口一般,缩小如初,痛感也消失了。“你看。你的血灵契本也是灵物,对四方灵气气场都有感应。当灵气波动变大时,它也会出现异常,当遇到稳定强大的气场之时,就可恢复如初,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为师劝你,莫要多想,潜心修炼。眼下,万曜比武越来越近,为师想让你拿些成绩,所以这段时间,你须得抓紧提升。为师安排了一个长期试炼,若你能坚持完成下来,功力当可有巨大进步。你且回去收拾停当,明日我同你讲试炼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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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太阳晒下来有些燥热,树上的鸣蝉聒噪不已。沈千秋快步走过逐月天桥,看到倾秀习剑堂外,沈慕泽在练功。
“千秋哥哥,你怎么来啦?”沈慕泽转头时看见沈千秋,不免有些惊喜。
“明天要出门试炼,来跟小姐辞行。”
“那试炼都是些什么内容?”
“还不知道,师父没说,只知道要去很久。小姐,我有一事想问你。”沈千秋说道。
沈慕泽眨眨眼:“什么事,千秋哥哥只管问便是,我知无不言。”
“我知道这样有些失礼,但是小姐的手臂可否借我一看。”
沈慕泽知道沈千秋是想看那血灵契,也不扭捏,当下拉开了袖子。
——只见那段花朵契约同往日一样,未见红肿,大小也毫无变化,闪烁之处更无增多之象。沈千秋心下一惊,难道这血灵契,只有自己的那一半噬体,小姐的却根本没有变化?!
看见沈千秋愣在原地,沈慕泽有些摸不着头脑:“千秋哥哥,怎么了?这血灵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
沈千秋慌忙摇头:“不、没有……我明天就要走了,再提点一下你练功吧,你的临地境是不是还没破,我把要领再给你讲一下。”
沈慕泽自然高兴,连忙点头。
便在此时,裴玉烟从远处走了来,看到沈千秋,心下一热,当即走上前施礼道:“沈公子来了啊。”
那沈千秋全神贯注地给小姐提点冲穴要领,根本没有注意到裴玉烟。这让裴玉烟多少有些不爽。想她在京都之时,声色场所中多少男人想看她一眼都要挥金如土,如今在这万曜宗,同男子说个话,对方都不理,于是她走得更近了一步,对沈慕泽说:“小师妹,你家哥哥来了啊。”
沈慕泽回头道:“是啊。师姐有事吗?”
裴玉烟微微一笑:“我可以跟你家哥哥说几句话吗?”
沈千秋当时眉头就皱起来了。在邺阳时,想要和他说话的女子就不少,他最是烦这样的场合,通常见到这样的女子都要愤然离去。可眼下在倾秀峰,裴玉烟是大小姐的师姐,他不好直接发作。
沈慕泽知道沈千秋不喜欢,但也实在没法直接去驳裴玉烟的面子,只好怯怯央求沈千秋道:“千秋哥哥,师姐不过就是想与你聊上几句,要是没什么不方便的,你就去和师姐坐一坐吧。”
沈千秋看看沈慕泽,心中烦闷得很,然而又不能推卸,于是说道:“那大小姐在这里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裴玉烟引着沈千秋到得一处清雅的偏厅,檀香冉冉,窗明几净,那帷帐、墙壁上所悬挂的精巧绣艺,全部是出自裴玉烟之手。沈千秋落了座,却并不左右观看,只正襟危坐,目视前方,问道:“裴师姐有什么话,说吧。”
裴玉烟上下打量这沈千秋,见他眉眼英俊,风骨傲然,与那些世俗男人是大大不同,心中自是喜欢,于是说道:“小女子在京都之时就久闻沈公子大名,知道沈公子年纪轻轻在沙场上就屡立功勋,多少王孙子弟都有意同你结交。今届大试又高居榜首之位,真可说是精英中的精英。怎奈我是女子之身,想见你一面真是难如登天。不想你竟是我峰上小师妹的哥哥,今日见了,公子果然是天人之姿。小女子由衷敬佩,想同公子交个朋友,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那沈千秋仍然目不斜视,只说道:“裴师姐过誉了,你我本就是同门,谈何结交不结交。”
裴玉烟见这沈千秋说话冷冰冰地,丝毫不讲情面,心中有如被泼了一盆水,但她还是不愿放弃:“那公子以后就常来我们倾秀峰坐坐吧,也可……提点一下我的武艺……”
沈千秋斜眼撇了裴玉烟一下,复又看向前方:“你是师姐我是师弟,我如何能提点你。”
裴玉烟只觉沈千秋说话太过噎人,他从未见过有哪个男人敢对自己这样说话的,心中有些愠怒,但还是压住了:“那师姐做了几份小点心,师弟可否赏光尝尝呢?”
沈千秋是真的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有事没有,大小姐还在外面等我。”说罢,也不等裴玉烟回答,起身就走。
“沈千秋!”裴玉烟追了出来,“你也太过分了,我这般想与你交个朋友,又是恭维又是讨好,你却根本不领情,便是你在京城有何等显赫的家世,也不过是个支系的家奴,成不了正统,你倒是傲什么傲!”
沈千秋握剑的手一阵颤抖,他转回身愤怒地看着裴玉烟:“你——”
裴玉烟脾气也上来了:“我怎样,我说错了吗!别人敬你怕你也就罢了,我裴玉烟可不吃这套,今天就是要教训教训你这目中无人的小子!”说罢,紫檀琵琶“丝雨”已从她手中变幻而出,她身姿一转,摆出战斗架势,“沈千秋,拔剑!”
沈千秋站着没动:“我不打女人。”
“装什么装,这一年后的比武,你若是碰到了女弟子,莫非还要弃权投降不成!”裴玉烟咄咄逼人。
沈千秋本就脾气不好,被裴玉烟连珠炮一样的嘴激怒了,解下腰间白鸟。四下看看,见顾小春正在边上走,当即往顾小春怀里一扔。顾小春叫骂道:“我是给你抱剑的啊?神经病啊你。”
裴玉烟见沈千秋武器都不拿,心中更是气恼,旋即玉手抚上怀中的丝雨,左手揉按,右手轮拨,便有层层音波自那紫檀琵琶腔体之内扩散而出。
倾秀峰功法多以乐器音波之功为主,像沈慕泽所用瑶琴,可奏出“金声化形·千弦落英”,裴玉烟的功法与沈慕泽同出一辙,也是引灵入器,以音化形。
那琵琶之音原是不大,沈千秋却觉得四下全是嘈切错杂之声,直盖过了这倾秀峰上所有的风声鸟鸣,人语马嘶,那裴玉烟所奏之曲,初听之下还颇有些高山流水之意蕴,随着裴玉烟弹拨越来越快,琵琶弦动如刀兵相接,铮铮有声,似有无限恨意隐而不发,又如一湾静水暗涌深流,杀意深藏,十面埋伏!
只听得片刻,沈千秋便觉得周身的白昼光景完全暗了下来,夜幕忽然降临,那四下的房屋、行人尽皆化作虚无,甚至连咫尺之遥的顾小春都看不见了!
这战斗之音拂过花枝草尖,便有枝叶如同被刀削过般地一分为二;划过山石,那石头上也被蹭出指节深的一道细沟!
裴玉烟颇为得意,柳眉一挑:“沈公子,怕了吗?”
沈千秋站在那里,毫无表情,像是在看她还有什么后招。那细碎的音波自沈千秋身边急掠而过,到他近前便是骤然减速,恍如熏风撩过,只稍稍掀起他的长发,竟是无法伤他分毫!
裴玉烟杏眼圆睁,嗔怒不已:“我的音波竟会伤不到你?!”
沈千秋也不答话,嘴角只挑起一丝不屑的冷笑。
裴玉烟是彻底被激怒了,只见她手上发力,连勾带挑,又抹又拨,四根银弦被她弹得是不住乱颤,声音如风刀霜剑,变幻无方!沈千秋只觉周身暗流旋转,眼前的裴玉烟金光罩体,顷刻之间,忽然由一个变成了十个!这十个裴玉烟,每个都手抱琵琶,眼光流动,顾盼生姿,襟飘带舞,真好似天女下凡,半悬于空中,注视着地上之人!若是常人,定会因这十个一模一样的女子而弄得头脑崩溃无法辨识,又或者为这香艳场景所迷,一时间放弃抗争!
可沈千秋却不同,他淡然看着这十个裴玉烟,仍旧不动如山。别说毫无出手之意,他甚至闭上了眼睛!
裴玉烟知他这么做就是为了不被九个幻象迷惑,可她得意的是,在这靡靡幻境之中,所有的幻象都是实体,便是闭上眼睛,能感知到的,也是十个实实在在的人!
“是时候一招解决你了!”裴玉烟右臂发力,连弹数轮,十个女子手中的琵琶声音自然也是普通的十倍大!这些刚刚还如飞刀般掠过沈千秋身体的音波,霎时间变作千万支尺余长的钢箭,闪闪发光,自沈千秋头顶上方,十个女子分布之处居高临下,蓄势待发!
只听十个女子口中同时念道:“金声化形,急雨!”她们右臂一甩,尽皆弹出此曲最后一音!
所有钢箭如高屋建瓴、大雨倾盆般俯冲直下!——所谓急雨,就是指这千万利刃密不透风、势如破竹,根本无从躲闪!若是未修炼过的凡人,就算武功再强身法再好,入了这天女之阵,断然也找不出逃生之口,只能被这狂风骤雨扎成刺猬,破碎而亡!
裴玉烟自空中睥睨这沈千秋,只等他跪地求饶,便收了这利箭,却不想,箭头所及之处,沈千秋的身体如同蜂鸟振翅一般动了一下就不见了,所有的钢箭忽然失去了目标,乒乒乓乓扎在地面之上,零落一片!
沈千秋就这么没有了?!在十个女子的注视之下,在这倾泻如注的箭雨中,在这无垠的黑暗环境之内,在这由裴玉烟主宰的世界里,他身影竟颤动了一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究竟是什么样的身法才能移动得这样快速!!
十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只感觉到沈千秋既已躲开了这金声急雨,下一步必定是要反攻!所有人的手都抱紧了琵琶,只待沈千秋来攻击。十个人都是实体,只要沈千秋没有抓住真正的那个裴玉烟,其他人便可一拥而上以弦为刃同他近身相搏!
思虑虽周详,所花的时间却没那么长,不到片刻,十人便听得一阵风声,裴玉烟只觉眼前白影一闪,一股清冽的兰草之气迎面扑来,沈千秋便在她眼前不足半尺的地方出现了!
——他没有被任何幻象迷惑,甚至根本没有花时间寻找,他就知道哪一个是裴玉烟的真身!裴玉烟万没想到,沈千秋只上山一年,破地境的功法就已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不仅五感强于常人,第六感都如此精准,完全不是她一个临地境可以匹敌的!
此刻沈千秋的手已经扼住了她的喉咙,却半分都没有用力。
裴玉烟从未想过可以在如此近的地方观看沈千秋。只见眼前这男子剑眉斜飞,目若点漆,神态犀利不怒而威,确实是一副英气逼人、世间少有的好相貌。她自问在坊间阅男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风霜高洁无可亵渎的气质,当真宛如瑶台之雪、昆山之玉,可望不可即。便是她这样的名伶见了都要自惭形秽,也难怪沈千秋会有这一身的傲气。
四目相对之时,裴玉烟觉得自己从外表到心里都被看穿了,只是对方对自己毫无兴趣。她脸上一阵火热,心中砰砰乱跳,想说些什么,却哽在嗓子里什么都说不出来。
沈千秋显然甚是厌烦,理都不理裴玉烟,径自走出那天女阵幻境,取了剑便朝天桥走去。
沈慕泽在一旁讪讪问道:“千秋哥哥,还教我练功吗……”
沈千秋冷冷丢下一句:“自己练!”便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