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悠长的梆子声在宁静、深沉的夜幕中回响,迫近宵禁时分的黑夜里,同文霁陵把酒一场的苏逸兴,终于在稍微排遣了一些心底沉郁的情绪后,回到了襄阳王府听涛院里。
“知春,吩咐灶房的人备水,世子要沐浴。”灯火摇曳、温暖明亮的屋子里,陪谢氏用过晚饭,随后便一直在听涛院中等待苏逸兴归来的夏霜寒,在听到小厮回禀的“世子爷回来了”的通传后,便立即向身边的丫头吩咐道:“铃铛,去灶房端醒酒汤。”
“怎么?因为一直在等我,所以还没睡啊?”带着一身并不浓烈的酒气跨过门槛走进屋来,看得出夏霜寒明显在为他的迟迟不归担忧牵挂的苏逸兴,在在她身边落座并接过铃铛奉上的醒酒汤后,待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时,才开口道:“你不是说要和我和离么?怎么,你现在还会关心我啊?”
“为什么不会?就算是只阿猫阿狗,相处了大半年也处出感情来了,我又不是石头,怎么可能对你完全漠不关心、无动于衷。”
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苏逸兴,确认他刚才确实是出去买醉,但是又没有真的喝醉的夏霜寒道:“而且我今日下午和你说的那番话,其所表达的意愿,并没有强烈到‘你不答应、我就要和你对峙到底’的程度,所以你要是以为我会为了那件事和你赌气,进而不理你,那你可就真是错了。”
默默仰头饮尽醒酒汤,放下空碗后沉默片刻的苏逸兴,最终在伸出手去握住心上人的柔荑后,下定决心开了口。
“霜寒,你今日下午和我说的那番话,我方才仔细想过了。我相信你之所以会提出说想要在现在离开我,确实是为了我们苏家一家三口考虑,不希望在将来我们的感情相处得更加深厚的时候,用你的离开给我们带来伤害。但是,很抱歉,你的这份好意我不能接受。”
“也许在你看来,这段终究要解除的婚姻,不过是你人生中一段耽误了你大好年华的毫无意义的插曲,可是它对我来说,却并不是这样。我从小到大,除了你以外,从来没有发自真心地喜欢上过什么人。因此,和心爱的人平淡相守的那种岁月静好,我是不曾体验过的。但是遇到你以后,我认为那样温馨和美的生活距离我并不远了。”
“你即使失忆了,却依旧选择要嫁给陆绍云,选择要和他生死相随,你的这份坚持和执着,已经让我明白了,我今生都不可能以爱人的身份走进你心里去的事实。但是,即使我知道你最终一定会选择离开我,可是,可不可以请你不要离开得那么早、那么不留情面?”
“两年时间,还有算不上多么漫长的两年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希望你能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可以么?”面上带着害怕被拒绝的担忧与忐忑,指尖微微有些颤动的苏逸兴,苦涩淡笑道:“这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我们可不可以不要有争吵、不要有对立,而是选择像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夫妻一样互相支持、互相关心、互相陪伴,一起平淡温馨地度日?”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你想用接下来的两年多时间,让自己去体验以前不曾体验过的生活,并创造出一些美好的记忆,留待以后怀念是么?”
面对着神色悲凉的苏逸兴,夏霜寒不是不能理解他这种,“尽管我最终一定会失去,但在现在暂时还拥有的情况下,我想留住它并珍惜它到最后一刻”的心情。
“面对着我这样的请求,霜寒,心软如你,肯定是会答应的吧?”说话间深深凝视着夏霜寒那双已经流露出情绪波动的眸子,苏逸兴微微攥紧了手中的柔荑道:“在接下来的两年多时间里,你可不可以不要和陆绍云有任何接触和来往,而仅仅只作为我名义上的妻子,陪伴在我身边?”
“可以,如果为期两年的慰藉和安抚,可以弥补你心底的遗憾,并在日后你我分开的时候,帮助你更好地展开新生活,那么我想,我愿意满足你的要求。只是......”
话说至此微微停顿片刻,略做一番思考的夏霜寒道:“想要让我做到在接下来的两年多时间里不和庭轩有任何接触与来往,你预备怎么做?带我离开京城吗?”
“是。”在做出简短的单字回答后停顿片刻,抬眼观察一下身旁之人,确定夏霜寒并未因为他的回答而生出什么不良情绪的苏逸兴,这才继续道:“再过几日,我将按照上面的委派,前往辽东地区查案。而等到案件结束之后,我会上书奏请皇上,请求陛下将我下放到那里进行留任。而我希望你,能女扮男装和我一起上路,并在我留任辽东期间,以我妻子的身份同我一起生活在那里。”
“离开京城、去往辽东吗?确实,如果现在就离开襄阳王府,的确可以让苏伯母在我将来和离出府的时候,不至于在感情上觉得那么难以接受。”
深思熟虑片刻,认为苏逸兴提出的要求算不上有多么困难的夏霜寒,最终赞同地点了点头。“什么时候出发?采买东西、收拾行李、和亲友告别,这些我需要在离京前完成的事项,可都是要花一番功夫的。”
“采买东西和收拾行李,谢姨可以帮你,我们五日之后出发,这么几日时间,应该足够你去和自己的亲人还有朋友们告别了吧?”
话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苦了苦脸,一脸不情不愿的苏逸兴最终补充道:“陆庭轩那里,我认为你最好也和他说一声,哪怕把我们之间的三年之约告诉他,也没有关系。我只求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将你从我身边带走,进而打扰到我的生活。”
“好,我会和他说清楚的。”真心实意地答应了苏逸兴提出的要求,夏霜寒只感觉自己的境遇和那些为了帮助心有挂念的弥留之人得到善终,进而尽一切努力帮助其达成临死之前的愿望的临终之人的家属一样。
“不管怎么样,能为接下来两年多的生活早早地奠定一个平和的基调,总是好的。事已至此,去辽东就去辽东吧!”
于是就这样,在接下来的几日时间里,除了和谢氏一起为辽东之行做准备以外,夏霜寒还忙里偷闲地和自己的亲人以及友人们聚了聚。
为了照顾身染伤寒的陆绍云而留在官庄村里的这件事,在定国公府和襄阳王府的双重努力下,被改写成了“忠义乡君最早发现官庄村爆发疫病,故而及时组织大夫前去确诊,并调派人手采取相应措施防止疫病扩散,最终更为了照顾患者而留在了村子里”的英勇义举。
故而,有了这样偏向夏霜寒的传言,再加上圣上针对她此次立功而颁下的赏赐,“襄阳王世子妃与金吾卫陆副统领藕断丝连”的绯闻,便在根本没来得及冒头之前,被掐死在了萌芽里。
面对着“为了救助他人而留下来抵抗疫情”的夏霜寒,不知真相的柳子润、章芸燕、谢卓亭以及陈家兄弟,都在对她表达了连番的褒奖、称赞和感佩之后,对她接下来即将和夫君一起前往辽东的旅途,表达了衷心的祝愿,并希冀他们夫妻俩能尽快适应辽东的生活。
而深知夏霜寒之所以会留在官庄村里的真实原因的芭丽雅和夏敬之,则明显不可能像其他人一样那么乐观、淡然。
“苏逸兴这次之所以要把你带到辽东去,该不会是因为生气你照顾患病的庭轩哥的关系,故而想要隔绝你们俩,让你们再也见不到面吧?”
城东白米巷,林熙然出钱暂租下来的小院里,闻听夏霜寒的“辞别言谈”的芭丽雅,和夏敬之有着如出一辙的反应,“这天高皇帝远的,你一旦和他远走辽东,他到了那边为了这件事欺负你怎么办?”
“我是那种会一直被同一个人欺负的人么?再说了,他要是想为了庭轩患病的这件事找我的麻烦,给我下点药造成我重病不起的假象,然后他随意就是了,做什么要跑到辽东那么远的地方去,成本也未免太高了吧?”
淡笑着否定芭丽雅饱含关切的猜想,不准备把自己和苏逸兴之间复杂的感情纠葛拿出来谈一遍的夏霜寒,态度轻松地宽慰友人道:“总之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此次前去辽东,定然是什么对我不利的事情都不会发生的。你唯一需要牵挂的事情,是在我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里,经常帮我去看看朝阳,确保他一直都过得好好的。”
“放心吧霜寒姐姐,朝阳弟弟那就和我亲弟弟一样,不用你说我也会经常过去看他的。你这一走,等过几年回来,再见到的,就是个身姿挺拔、健康结实的半大少年了。”
“霜寒,庭轩来了。”猝然间打断了夏霜寒和芭丽雅的谈话的,是从室外传进来的、属于林熙然的醇厚嗓音,随即掀起的门帘后方,更走来了特意被林熙然找来一聚的陆绍云。
“霜寒姐姐你们聊,我就不打扰了。”面带笑容地朝着走进屋来的陆绍云颔首致意,颇有眼色的芭丽雅,很快就站起身来走出屋去,同林熙然一起,为室内的两人留下了充足的谈话空间。
“霜寒,我听熙然说,苏逸兴要带你到辽东去?”匆匆走到方桌旁,在芭丽雅方才坐过的方凳上落座的陆绍云道:“而且据说,你们还是一去好几年不回来?”
“不是好几年,也就是两年零两个月。”强自按压下自打记忆缺失后,就在每日见到一个“崭新的”陆绍云时,产生的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矛盾怪异感,望着面前面带焦急与不舍神色的未来夫君的夏霜寒,很快就将事情原委挑重点进行了简短、快速的说明。
“也就是说,你这一去,等再过两年零两个月,回来的时候就会变为自由的和离之身,随即就可以和我成亲了是么?”
倾听完夏霜寒的解说,一瞬间只感觉欣喜若狂的陆绍云,即刻便展开双臂,将心上人一把抱进了怀里。“太好了霜寒,太好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原本以为要等待五年八年才能获得的幸福,原来距离我只有两年这么远!我真是......我真的是太高兴了!”
“是吗,你这么高兴啊?那么想来,我原本也是应该和你一样高兴才对。”
埋首在陆绍云的颈窝里,尽管每日都要重新认识自己的未来夫君一遍,但经过官庄村里那一个多月的磨练,记忆上虽然缺失,但是肢体上已经习惯了陆绍云的接触的夏霜寒道:“只是接下来的两年多时间就要辛苦你了。毕竟苏赭晨他说了,在约定之日到来之前,他不想见到你。”
“两年时间嘛,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要想硬憋住不去见你倒是也没什么不可以,只是......”说话间抬手按住夏霜寒的肩膀,将她从怀来轻轻地推坐起来,眉开眼笑地凝视着心上人的陆绍云道:“只是如果你肯给我点小甜蜜作为支撑的话,我想我能够更加容易地把这两年撑过去。”
“小甜蜜?什么小甜蜜?”一时间略显慌乱地眨了眨眼睛,大致推测出陆绍云究竟在暗示些什么的夏霜寒,情不自禁同时紧张异常地咽了口唾沫,随即声音微微打颤道:“我告诉你,你可别胡来!我现在还不是你的妻子呢!”
“我不对你胡来,换你对我胡来不就好了吗?”说话间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突然抬手揽住夏霜寒的腰背的陆绍云,在微微偏头间一个用力,在外力推动下控制不住地身体前倾的夏霜寒,就这么“吧唧”一下,用两片花瓣一样的嘴唇撞上了陆绍云的脸颊。
“你......你,原来你还窝藏着这样的坏心眼?”在挣脱陆绍云的束缚后惊慌后倾的夏霜寒,大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脸上全是羞涩、惊讶与难以置信。
“这怎么能算是坏心眼呢?”得偿所愿的陆绍云面带无辜浅笑道:“两情相悦的男女有个亲密接触,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怎么我这个被亲的人没说话,你这个亲人的人,反倒倒打一耙说我有坏心眼呢?”
“你......你还是我当初见到的那个陆绍云吗?我残存的最后那一段关于你的记忆里,你可是风光霁月、一派君子德行啊!”
“真是不好意思了,”说笑间抬手轻轻捏住夏霜寒柔滑的脸蛋,面带调笑之意的陆绍云道:“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你爱的都不是那个一本正经的我,而是现在这个厚脸皮、会耍赖的我。”
“......看来我从小到大培养起来的正确审美观,都在遇到你之后被你给推翻重建了。”抬手将陆绍云捏着她脸蛋的那只手轻轻拍开,随即同他笑闹作一团夏霜寒,忽然体会到了,通过陆绍云去认识自己原本未曾意识到的那个“不一样的自己”的奇妙。
二月初九,这一日是苏逸兴告知夏霜寒,让她做好各种前往辽东的准备的五日当中的最后一日,同时也是已经从伤寒中完全恢复过来的陆绍云,护送西南使节团离京踏上返程的日子。
阳光明媚的下午,京城西市真趣阁门口,只身一人外出,打算在离京之前最后再卖一次字画的夏霜寒,正打算在银货两讫之后,赶回襄阳王府去完成最后的出行准备,可就在她从真趣阁的伙计手中牵过自己的爱马红云,并预计翻身上马的时候,一辆在街道上疾驰的马车,却忽然停在了她的身旁。
“请问姑娘可是忠义乡君夏姑娘,夏朝阳的姐姐夏霜寒?”从尚未完全刹住的马车上着急忙慌地跳下来,进而趔趄了两步差点摔倒的,是一个做书童打扮的、年纪不大的瘦削少年。
“是,我就是,请问你是?”抬手扶住少年的上臂,为他提供一份帮助他尽快站稳的力量,从其焦急异常的面部表情和其方才出口的“夏朝阳的姐姐”六个字中,推断出弟弟有可能出了什么事的夏霜寒微微变了脸色,同时只感觉心底一沉。
“回忠义乡君,事情是这样的。”站稳身子的少年语速飞快地连珠炮道:“我家小少爷和乡君您的弟弟夏小公子,同样都在羊城学堂上学,方才不久前课间活动的时候,我家少爷与夏小公子起了些争执,并在接下来的推搡中,不慎导致夏小公子在桌角上撞破了额头。”
“现在,学堂的方先生已经带着夏小公子前去距离学堂最近的千金堂看诊了,夏小公子的小厮则赶去寻找夏翰林夏大人了,而小的,则是按照方先生的要求,前来襄阳王府寻找乡君您的。方才在襄阳王府的门房处,老管家告知小的,说您现在正在西市真趣阁里卖画,所以我便马不停蹄地找到这里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