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陆鸿怒火难消的时候,院外大门突然“砰砰砰”地响了起来。
陆鸿只得暂时按捺住自己的脾气,叫小五子出去开门。
不一会只见小五子领了一名四五十岁的青袍文官进来,见了陆鸿便是一个长揖,口中说道:“荀沾拜见陆将军,夤夜来访,多多包涵。”此人倒是一副好涵养,对屋里的一片狼藉和满地的酒杯碗筷视若无睹,面上一直挂着谦卑友善的笑容。
陆鸿认得他,此人是负责通传诏令的通事舍人,于是连忙歉意地笑了笑,拱手道:“荀通事说得哪里话。”他把手一伸,指向自己的书房,“这边请——小正上茶。”
那荀沾止住了他,说道:“不多打搅,传个圣意便走。”
陆鸿只好站住了脚,连忙正冠整袍,打算躬身听旨。
那荀沾又止住了他,笑道:“将军站着就好,圣人特意嘱咐:陆卿为朕鞠躬尽瘁、劳力伤身,今夜听旨坐卧悉便,不可更伤筋骨,朕之罪也。”
陆鸿一听诚惶诚恐,仍然肃立恭听:“鸿铭感圣恩!有劳荀通事指教圣意。”
“指教不敢,只是口谕……圣人曰:明日朝会封赏扫北诸军,朕念将军身子抱恙,特许不必上朝,静待通事上门宣召可矣。”他背完了口谕,微微一笑,不无羡艳地说,“圣人对将军是特别厚爱呐!”
“鸿谢恩!”陆鸿这才抬起头来,拱手道,“多谢专程传旨!“
“明日朝会在即,礼部事务繁多,不敢久坐,将军请留步。”说着便坚持告辞。
陆鸿等相留不得,只好派小五子一直送出坊去。
荀沾临走时还叮嘱了一句:“明日最迟午时便有消息,将军在意了!”
第二天一大早,陆鸿便换了一身朝服,坐在屋里转等人来宣诏。
“小五子和三流子呢?”陆鸿接过王正送来的米粥,问道。
若在往日,院子里早已听到三流子的吵嚷声,今天却反常得紧,家中静悄悄的,殊无半点响动。
“五哥在院里读书,三哥天没亮便出门了。”王正神色有些古怪。
陆鸿聊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问:“他又上哪野去了?”
“去还房地契呗!”王正道,“还说顺道儿去东郭绿杨楼领厨子和下人去!”
陆鸿闻言哼了一声,喝了一口粥道:“算他识相。”
巳时不到,宫里果然便派了人来,这回来的倒不是昨夜的通事舍人荀沾,而是一位老熟人,即上回充任河南道监军巡察使的办事太监邱索。
那邱太监仍旧带着两名跟班,被小五子一路领到书房,一路走一路观察着这套大院的陈设器物。
小五子在偏厅外便向屋内喊道:“将军,邱老公传旨来了!”
陆鸿连忙从书房迎了出来,恰好在偏厅内与邱太监相遇。
那邱太监刚刚见他抬起手臂,便伸出兰花指在他手臂上按着,皱起满脸的褶子,和颜悦色地道:“陆将军,咱们熟人就不必多礼啦。宫中礼数最多,到了外面也不教我痛快一回么?”说着便把住陆鸿的手臂,径直向书房走去,看起来竟似熟门熟路。
陆鸿被他拉着手,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
他一面走一面转过脸,与小五子两人对望一眼,不知道这老东西又转甚么花花肠子。
“您这里倒朴素得紧,说实话,这宅子当年就是在下带人抄的,没想到将军住了进来半点陈设也没添置,还是老样子。”邱太监脸上笑眯眯的,进了书房便四下了望了一圈,连连点头,“大家自己就是个勤俭的人,没想到陆将军也有这般好品德……”
这老太监今日似乎格外友善,不知是心情特好还是真正转了性子。陆鸿与这人两番见面,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待遇,不禁暗暗纳罕。
他从王正手里端了一杯热茶,放到矮几上,笑道:“那都是圣君以身作则,咱们这些做臣子的上行下效罢了。”
邱太监似乎十分满意,却没受茶水,说道:“大家还等着在下回话,就不多坐啦,早早宣诏罢了。”说着从身后小太监手里接过一只尺来长的筒状锦囊,“陆将军,接了圣旨罢!”说着双手递了过去。
陆鸿也只好躬身双手接了,心中暗想:“他娘的怎么和电视里不一样,这老太监不用念吗?”
那邱太监把圣旨交给陆鸿之后,便主动解答了他的疑问:“好教将军知晓:按理说该由中书省派通事舍人来宣读。但是大家说了,陆将军身子不便,那些老学究粗手笨脚的,做不成事,特地派在下来一则服侍,二则传旨。您先瞧瞧,瞧罢了我便回去复命。”
说着便微闭着眼,背手静待。
陆鸿小心翼翼地展开圣旨,只见上面写着“门下:兹念从五品下游骑将军、平海军指挥使、广边军指挥使、上骑都尉陆鸿,知兵善战,屡立功勋……可授正四品上忠武将军、悬狮虎金沙佩、正四品上安东都护府副都护、兼左千牛卫中郎将、加勋正四品上轻军都尉;赐神都修业坊宅一所、绢千匹、其余陈设饰物若干……丰庆七年七月十五日。”
后面是一连串中书令、中书侍郎、中书舍人签名的“宣”、“奉”、“行”,再往后是门下省和尚书省签的“请奉”、“奉行”,各有年月日,最后一个日期是“丰庆七年七月十六日”。
整部圣旨通篇数十行,正文只有寥寥数语,更加没有甚么“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之类的话。
陆鸿心中暗道,看来“后人”诚欺我也……
按照大周惯例,为了激励士气,有立军功者一般是朝廷接到战报奏折,一经核实就地擢升,就像陆鸿在广边军大寨时便已制授为“从四品上宣威将军”一般。
等到大将回朝之时再经朝会正式下旨宣诏,以立名分,诸般官爵之外的赏赐也在此时下发。
有时朝会正式册封只是前后走个过场,将就地擢升的内容誊抄一遍了事。
也有一些时候,在朝廷仔细辨别、多方取证之后,最终的封赏会在原有的基础上再行调整,比如陆鸿的散阶自从四品上调整为正四品上、并增加安东都护府副都护的实职。
邱太监见他看完了圣旨,便伸出细长惨白的手指,笑道:“原本仍是从四品的,昨夜庆哥儿快马呈了奚王牙帐入宫,并上书大赞将军的指挥调教之功。大家高兴得一夜未睡,说是咱们大周朝已许久不曾有此武功造化了,今次乃是高祖保佑、宗庙大幸,因此特地加封将军为正四品上。如今安东有卢大帅坐镇,您这副都护倒不必急着上任,大家另有见教。另外,贵佐陈、胡、王、金四位皆有高封厚赏,礼部的官人们随后便来宣敕。”
陆鸿连忙答应谢了。
邱太监眼珠一转,咂了咂嘴,意味深长地道:“陆将军,大家对您可是真正厚爱有加哩,这份荣宠旁人可是羡慕不及!今后万望多为社稷立功,封侯拜将指日可待啊……”说着便摆了摆手,“那在下可……咦!”他正要说“回宫面圣”,眼角回转之间却瞧见陆鸿几案上正静静地躺着一本《新乐府诗集》,顿时两眼放光,急走两步弯腰拾了起来,信手便翻了两页。
陆鸿连忙解释:“倒教邱老公见笑了,这是昨日刚刚买来的闲书……”
邱太监却不同意,瞪着他道:“这如何是闲书,通书百二十篇皆是诗中佳品!”他说着眼角泛起了叫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没想到陆将军年纪轻轻,非但精通兵道,更有如此雅趣……”
他刚才还急着要走,现在却站在脚地里一动不动,非但半点没有要走的意思,好像已经打算坐下来了……
他此刻就真的坐了下来,并且又翻了几页,竟婉转吟哦起来:“九月匈奴杀边将,汉军全没辽水上。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妇人依倚子与夫,同居贫贱心亦舒。夫死战场子在腹,妾身虽存如昼烛……陆将军,您听听,张水部这首《征妇怨》,读来叫人催心呕血,沉痛至深,算佳品不算?”说着以袖拭面,像诗中的怨妇一般垂坐着,竟尔呜咽哭泣起来。
那两个小随从太监瞧见这等情状,面面相觑,知道邱太监的诗文痴病又犯了。两人便十分识趣地转身便退了出去,并且轻轻地带上了书房大门,只留了邱、陆二人在内。
陆鸿听着他哭哭噎噎,半天也不见收声,顿时感到头大如斗,连忙安慰道:“算,当然是佳品!”
谁知他一开腔,邱太监便立时止住了哭声,抹了抹眼泪,睫毛上兀自挂着精亮的泪珠,却已抬起头笑着问:“那陆将军以为,张水部的诗好在何处?”
这可将陆鸿问住了,他只是随口附和,根本没想过好在何处,只得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道:“这个……据我了解,《征妇怨》虽用旧题,但是描写实事,情真意切,极好地反映了民间疾苦……”他像初中背课文一般,从这些老师教烂了的评语中挑了几句应景的,随口一说,自己感觉倒有七分中肯。
那邱太监显然十分欣赏,击节赞道:“好好好,陆将军说得不错,所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这几句话在下会带给大家知晓的,想必大家会更加高兴!”说着起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