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焦烤着大地,大寨里长的两棵老槐树都把树叶打起卷来,地上的草丛也焉了吧唧的,没有半点生气。
广边军大寨因为刚刚经历过几场惨烈的攻防战,北面的寨墙上到处都是烧灼残破的痕迹。此时因为天气太热,日头太毒,寨墙上已经没有了往来巡逻的士兵,只剩下几个哨楼里还蹲着一些人,避着直射的日光,躲在墙角里往外窥伺。
辽阔的草原此时已经被寨墙挡在了北方,连着寨墙的西北边,是蜿蜒起伏的燕长城,连接龙门县、白阳镇,并且一直向西延伸,至河东道与古赵长城相连,绵延千里边塞,在朔州到达黄河九曲之畔,构成了秦汉以来中原汉族抵抗侵略的最北防线。
而寨墙的东南边,则是巍峨雄奇的燕山山脉,这座天然的长城与耗费无数人力建造的长城一道儿,将塞北大漠上的蛮族铁蹄牢牢地锁在关外。
“哗啦”一阵水声,大寨指挥所外的空地上,陆鸿正光着屁股,将一桶凉浸浸的井水兜头倒在身上,然后舒畅地呼了一口长气。
小五子在他身后,举着一柄刷马的毛刷,在他的背心里使劲地搓着老泥,一边嫌恶地道:“鸿哥,你这身上最少要刷下二斤来,信不?”
“信信信!”陆鸿这时候可不敢违拗了他,刚才好不容易才拿两粒五钱重的金锞子换来一次搓澡“服务”,万一惹恼了这家伙,把毛刷子一撂,他的澡可就洗不成了!
他一面舒服地挺着背脊,一面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橐橐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向来人打招呼:“老古,你来啦?”
兴许是年级大些,古超兴的脚步声向来都比别人要慢半拍,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已经老态龙钟了,相反,在遇到大事和急行军的时候,这位老校尉的步幅跨得比谁都大,跑得也比谁都快!
但是此时显然并没有甚么大事发生,也不在急行军的队列里,因此古超兴正像往常一样慢悠悠地走过来,站在他的侧后方假装不忿地道:“大人,昨晚您做的一手可不地道,没给我留面子!”
陆鸿正坑着头往自己脑袋上搓着澡胰子,黑黄色的泡沫流得满头满肩都是,闻言闭着一只眼转过头来,笑道:“老古你就扯罢,你去偷袭我的营地还有理了?我没打埋伏把你抓起来就算是瞧在你年纪大的份上,顶照顾了!”
古超兴见讨便宜的想法没达成,也就适时地投降认输,他把话题又转到陆鸿手上的澡胰子上来,可惜地咂咂嘴,说道:“大人,您这样使可费得紧,这种好玩意儿大寨里没剩几块了!”
陆鸿把手里黑乎乎散发着草灰呛人味的胰子球拿在眼前看了看,不以为然地说:“就这还当宝贝?你去弄几斤碱粉和猪油来,我给你造几十块!”
现今的澡胰子又叫“澡豆”,分两种,一种是纯猪胰子加上豆粉制成,但是猪胰*腺这玩意儿太少,无法批量生产,因此这种上等澡豆只能供给上层贵族们享用,即便是在皇帝手里也并没有太多的富裕。
今年初老宰相朱忝退官致仕,丰庆帝就从后宫里专门拿了两块巴掌心大的上等澡豆巴巴的送了给他,作为送别犒赏的馈礼。
民间的富人也用一种比较次等的澡豆,那是纯碱加上草木灰和猪油脂调制成的,就是陆鸿现在手上拿的这种。
古超兴听他说还能造胰子,不禁半信半疑,说道:“您这话可不是说笑?”实在是这种东西根本有价无市,即便是在青州城里拿着钱等闲也买不到。
陆鸿见他不信,便嘿笑了一声,不再理会。
旁边的小五子却笑道:“古旅帅,你就信了他罢,这种东西在咱们那还真不是甚么稀罕物件,我家就有好几块,都是大人送的,被我那婆娘拿着当宝贝一般——你不信问老范去,那个败家娘们回门的时候偷摸拿了两块给她娘家,当我不知道!”
他虽说“不是甚么稀罕物件”,但是话里话外仍然对这东西在意得紧,不过也透露出一个意思:陆鸿确实是能造这东西的。
古超兴眼睛里顿时放出光来,搓着手道:“大人,回去也给我拿两块,成不成?”
陆鸿大度地一挥手,说道:“没问题,回头上我家拿,不过你少在外头嚷嚷,叫赵大成他们知道了肯定也管我讨要!”
古超兴笑得合不拢嘴,哪里还有不答应的,一叠声顺着他说:“那是那是,赵大成那种人,只要给他知晓了这个,九成九得拿去讨好他那位‘老姐姐’,白瞎了好玩意儿!”
不过几人这么一打岔,倒差点儿将正事给忘记了,古超兴原本是打算来向陆鸿汇报这几日广边军大寨的军情的。
原来大军出塞没几日,大寨外头就来了两百多个神武卫的禁军,打着一个“成将军”的旗号,上来就借着将军的威压想要夺取广边军大寨的指挥权!
古超兴便依照陆鸿书信上的指示,直接将这帮人缴了械,并且赶出大寨南门,丢了一些足用的辎重物品就让他们在妫州境内自生自灭。
“干得好!”陆鸿竖起大拇指,看来他把古超兴留下来守寨,果然是个上佳选择!他不禁对自己的眼光得意起来,“瞧罢,老古果然老成持重,那帮人可不是甚么神武卫,是敌人假扮的!”
古超兴恍然大悟,说道:“怪不得从头到尾就只有那个叫迟重的校尉跟我说话,甚么‘成将军’直流从头到尾都没露过面!”他有些庆幸,也有些后怕,好在自己那天当机立断,把这帮人给赶了出去……
“他们现在到哪去了?”陆鸿问道。
古超兴摇头不知,不过将那些人赶走后的第二天,斥候便看见他们往妫州城的方向去了。
小五子给他搓完了背,把毛刷一丢,就着脚边的木桶里抄起水洗净了手,忧心忡忡地道:“他们不会去找毕大维了罢?妫州城可有三万人哪,万一率兵来打的话,咱们未必就招架得住——南寨墙可不及北寨墙好守!”
当初建造广边军大寨的时候,纯粹是为了防备突厥与两胡的兵马,寨子的防御也是对外不对内。因此南寨墙与北寨墙相比,不仅低矮六尺,而且要窄得多,根本架不上得用的器械。
这种易攻难守的建造形制绝不是为了节省材料人力,而是考虑到在大寨万一失守的情况下,关内的大军能够轻松从南寨打进来,抢回这座一夫当关的桥头堡垒!
大军之前在古超兴打头阵的情况下,从南边一边倒地杀进大寨,全歼驻守在此的八千契丹军,固然有天时、人和的帮忙,也仰赖了这种绝佳设计所创造出来的地利优势。
陆鸿手里的水瓢停在半空,愣了两瞬又“哗啦”一声倒在头上,伸手抹着脸上的水沫子说道:“不用担心,毕大维要是敢反早都在契丹大军到来之时就反了——对了老古,你们是怎么守住寨子的?”
古超兴便将前后情况叙述了一遍:
五月二十七那天,寨子外草原上突然出现了数不清的人马,上来就对寨门进行强攻!
好在寨中留着广边军没能带走的几十架六连弩,被古超兴搬上墙头硬生生抵挡住了敌军的第一次猛攻。
后来兴许是对方知道长途奔袭之后太过疲惫,因此退到赤城寨休整了两天。
五月三十敌军再度攻寨,这一回相比上次的仓促进攻,准备更加充分,而且层次分明、意志坚决,一场大战从早上打到晚上,眼看着寨墙两度易手,三旅的士兵也死伤惨重,只要再来一波攻击寨子就要丢了!敌军便点起火把,打算挑灯夜战,发起最后一次攻势……
说到此处,虽然大家早已知道了最后的结果,但是仍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并且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古超兴说着也露出后怕的神情,庆幸地道:“谁能想到对方火把刚刚点好,天上就阴沉下来,转眼便下了一场大雨,把火都浇灭了!”他伸手往四周指了指,“那时候真是伸手不见五指,敌人哪里还敢攻寨,就打算退往赤城寨避雨,然后半路就被李霖打了埋伏……”
陆鸿和小五子这才知道其中的曲折。此时恰好李霖走了过来,闻言笑道:“大人,您怎么不问问老古,后面的事情怎样啦?”
陆鸿起了兴味,笑着问:“后面还有故事?”
古超兴神色有些尴尬,干笑两声,没再言语。
李霖便道:“后来我们进了寨子,合兵一处,契丹人白天零零星星又来打过两场,丢下一百几十具尸首退了下去。老古猜测说他们内部肯定起了矛盾,打算初一晚上再去劫营。我怕是诱敌之计,坚决不同意。后来斥候说契丹军从赤城寨撤退了,本以为从此就可以安安心心等您回来……”他眼神戏谑地看了古超兴一眼,笑道,“谁知道歇了三天,有情报说打东面又来了两千多胡人,就宿在赤城寨里。这回老古说甚么也要去夜袭一回了,拦都拦不住!然后嘛,嘿嘿……”
他说的自然就是昨夜里古超兴带兵突袭陆鸿的事情了。
古超兴眼睛一瞪,反驳道:“昨天你何时拦我了?我说这回能打了罢,你装模作样假诸葛,说这回敌军人少,能试试!这一点上你是豆腐坊掉磨子——推不得了!”
李霖也不与他争辩,随着大伙儿哈哈一笑,便把这事揭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