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润玉从将军府仓惶离开,一时间觉得六界四海,八湖五荒,竟没有一处是他的容身之地。明明贵为天帝,却感觉自己仍不过是那个无人喜爱的小神仙,在无人在意的夜里形影相吊。
人间,是个烟火气浓郁热闹之地,更显得与喜静的他格格不入。
他一路走来,夜里市集红楼酒肆茶舍灯火通明鱼龙混杂,各种揽客声叫卖声砍价声不绝于耳,路上行人神态各异,嬉笑怒骂各自匆匆。其间,只有白衣的俊朗公子失魂落魄地踽踽独行,一身茕茕孑立孤绝冷清的气息隔绝了所有人声鼎沸。他已撞到好些行人,却浑然不知不觉。
“哎哟!谁撞的我……咦?怎的是你?”青衣公子挺立的五官皱皱地挤成一团,边揉着自己的肩膀,边道:“堂堂天帝陛下,不好好在天上待着,跑这乱糟糟的人间来作甚?”
夸张的大呼小叫将他从神思中叫回了魂来,抬眼细看,竟是十二生肖蛇仙彦佑,是了,他是最喜来这烟火不断的凡世打滚。彦佑与鲤儿是他亲娘的义子,便是他义弟。不见他多日,依旧是如竹青衫,额前落下两须妩媚的秀发,浓眉炯目,魅惑得很的长相,加之这浮夸的作态,是他无疑。但见他手中提着一葫芦,腰间别了支玉笛,此时正握着折扇揉肩。
“蛇仙又怎的在此?”他稳了稳心神,沉下思绪,淡然问。
“我自然是下来吃喝玩乐的。”言语间打开折扇,颇为风流地摇了摇,顺便风情万种地与路过的姑娘微笑:“自从锦觅嫁给了那凤凰,与我找乐子的人已是不多了。”
话毕抬眼瞟了身边的人一眼,孰料他竟似没听见他言语中的揶揄,不气也不恼。不由得摇摇头垂下眼,低声自言自语道:“没意思,没意思。提到美人都不管用了。看来果然如那老狐狸所说,是爱上那邝露小仙子了,压的蟠桃要打水漂啰。”
“你说什么?”
清冷的嗓音传来,彦佑眼皮一跳:“没什么,没什么。我说,今儿我去狐狸仙的姻缘府听戏,正好遇见了太巳仙人,从他那搜刮来了些好酒。听说这是他自创得来的品种,叫什么红什么甘的。”
润玉垂头看向他手间提着的葫芦,冷冷补充道:“红曲甘醸。”
“对对对,正是正是。听说这还是为数不多的,邝露仙子身死前亲手酿制的,比他老儿本人酿的还要好。”彦佑说着将葫芦提在眼前,炫耀似的晃了晃。
润玉瞥了他一眼,只见彦佑随即打了个寒战。我的乖乖,当了天帝果真是不一样,他竟学会了眼里藏冰刀,彦佑心想。
“拿来。”润玉言简意骇,把手一伸,冷声道:“本座早已封邝露为天妃,称呼要改了。”
彦佑壮着胆子把葫芦一挥幻化掉:“不给。”尾音懒懒一扬:“太巳老儿说了,你那还有一整壶最好的红曲甘醸,还是当年义嫂亲手所赠。”义嫂两字咬字清晰。
手依然伸着,语气似乎因义嫂两字缓和了些:“喝完了。”这倒不假,当年花了近千年给邝露锻造仙身,时时惦记她,又不得相见,饮酒思人,一日一酌不多时那壶酒就都喝完了。
彦佑也不紧不慢,及时挖苦:“啊哈哈哈,怎的,从前不是非桂花酿不饮吗?”
润玉收了手,顺便弹了弹白袖上的灰,也不恼,只淡淡道:“蛇仙近日来很是逍遥啊,日日下凡不是吃喝就是玩乐。既然蛇仙如此得空,我便把你调去给萹鹊仙医打下手吧。听说他最近正在寻药童,与他去找适合的材料制仙药。”
闻此言彦佑一哆嗦,萹鹊仙医就地取材,怕不是会把他先拿去制酒吧,天帝陛下惹不起。想着,立马转了口风,干笑一声:“哈哈,其实我忙得很,忙得很呐。不过太久没见义兄你,这不特意预定了风满楼里的湖心小亭,又带了这红曲甘醸与你共饮,不知义兄意下如何?”说着恭恭敬敬地摆出相邀的手势。
“那便烦请义弟带路了。”说罢,也不看他,兀自开步。彦佑在后翻翻白眼,嘟囔:“这酸味儿,隔着三条街都闻得到。”润玉往身后一瞥,彦佑马上闪了舌头,疼得吹着气,边带着他往楼里走去。
穿过人声沸腾的大堂,顺着十三弯的回廊,跟着绵延的小桥一直来到了湖中央的小亭里,两人才撩衣坐在小桌前。
彦佑挥袖变幻了些吃食,一手幻出两个酒杯,另一手把装酒的葫芦也变出,斟上两杯,递与了他。
熟悉的酒香在鼻尖萦绕久久不散,让他心中紧了紧痛,抬手便把杯中酒饮尽了。
酒味醇厚似同过往,清甜甘冽,不辣喉但后劲足,如酿酒人一般。只是确没有她所赠的那壶甘香清冽,太巳仙人当日所言非虚,她的确只挑了最好的给他。她即将要嫁与他人,从今往后,是否也会挑最好的留给那人?一念至此,呼吸一窒,手一紧便把手中的杯子握成了萤萤粉末。
那杯子说到底也是鲁匠仙君用上好流光暖玉,花千年才造好的暖光七酒中一只。酒入杯中熠光暖酒,是彦佑好不容易讨来的,珍藏了好几千年,见他如此暴殄天物不免肉疼道:“我说你这人,吃醋便吃醋罢,同一个杯子置气是何故。”想了想,幻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铜鼎递与他:“来来来,这个随便捏,捏一百送一千。”
他冷冽道:“我没有。”心却道,若不是怕扰了她历劫,他当下就把那劳什子将军给掐灭了。手间将那小铜鼎也捏成了铜粉。
彦佑一脸不与你一般见识的表情,又变幻出一个小铜鼎满了酒递与他,用似是而非的语气说道:“有些人,说的不是你,学会吃醋可是天大的好事,意味着那人开始打开心扉。”他回想起上次润玉见到锦觅与旭凤灵修,却不声不响只步步为营利用锦觅夺权篡位的事,再对比他如今这醋意横飞恼怒得快藏不起的模样,突然有点老怀安慰,开窍了开窍了,虽然迟到但终究是到了。
润玉不再理会他,只闷声喝酒,不多时,那一小葫芦酒便见了底,无奈仍十分清醒。
彦佑在旁似有叹息:“你这人呢,除了心瞎,也无旁的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