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他一直都是被爱着的啊。
他从来不必得位高权重在万物之上,亦不必步步为营地悉心算计,甚至不需要变无与比拟的强大。除了娘亲那种以权谋和仇恨爱着他以外,早已经有人,用他想要的方式爱过他,细水长流,润物无声,日以复月,月以继年,直到身死神灭。
没有话本里的传奇相遇,没有一见倾心,没有轰轰烈烈,没有惊为天人。他们的前缘,仅仅是,她愿意陪着他。
他想起她急匆匆赶来跪在身前的眉眼,她说:“邝露愿一生追随陛下,死而后已。”他从不怀疑,那句“死而后已”不是年少气盛的话。而如今,一语成谶,她真的死了。
后来的事情,他都知道,夜神殿下的璇玑宫里不招募仙娥,她便女扮男装成小天兵投到他门下。
玄荒镜中映着她脉脉的笑。她从来不介意为他付出,只用她力所能及的温暖和柔顺包裹着他,将他养在一方暖而含光的朝露里。他顾着看外面的景致,从来没停下来感受过。跟在他身边的时候,她的喜乐忧愁,落泪神伤,皆是为他,只是将笑容留给他,又将眼泪留给自己。
那夜她身着落霞锦酒醉归来,脸上绯红笑意醉人,眸中漾开的波纹明明倒影点点星光,比琉璃树下的银河还要亮,他从没见过她如此。她那日着落霞锦并不是不美,只是彼时他讨厌红色,此色与他脑海中偶尔闪烁又想不起来的可怕过往有丝丝缕缕关联,是以呵斥让她换掉。
她把红绳放入他手心,他心下惊诧,喝斥她窥视上神。她便骗他说只为他能得偿所愿,往心之所向。彼时她刚来不久,先天后又派过好些人监视他,故而习惯性往最坏方向揣测,以为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或是别有所求,又或觉得,好歹是个皇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只是,也还记得那晚自己手上她指间的余温,和自己微微有点发热的耳根。不敢多留,隔日即刻找叔父归还那条红绳,也不知还的到底是她的执念,还是自己的执念。
镜中显现琉璃树下,他与她说终于想起太湖里的往事,被湖中红鲤欺负,亲娘簌离穿红衣,曾为保护他日日割他龙角挖他龙鳞。她眼里布满泪水,心里如蛛丝收紧着痛,她以为她是了解他的,从他小的时候就悄悄陪伴他,却不知原来他还有如此苦痛的往事。她忍不住想去握住他的手,临近却瑟缩了,她想起爹爹说,小露露,天规森严,切记不可逾越。思及若是逾越了,不知还能否陪在他身边,又收回了手。
他思及这日,想起他那时她葱白的小手像他伸来,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期待的。但那只始终没有落下的手,却让他蓦然想起了另一人的笑容。他便只说:“邝露,谢谢你。”
如今想来,他却是懂了,另一个人对他的坦荡都不过是无心罢。
而爱,是欲盖弥彰又瑟缩藏起的克制。
他曾经疯狂地妒忌着另一个人背着他悄悄去看她心上人,只是他从来不去细想也有人朝朝暮暮偷偷地守着他。
他一无所有,她生死相随。
而他,亦在千年相伴的岁月中,习惯有她在旁。这种习惯,是否比一见钟情更深入骨髓得可怕?
从前她看着他琉璃树下的孤寂,现今他看着她玄荒镜里的背影,谁是谁的缘,是谁的劫,又是谁的神伤,谁的执念?
玄荒镜,真真是得了一个贴切的名,真相如此荒唐,又是如此玄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