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阳光斜斜的擦过寺墙落在满是尘埃的石板上。
疫民密密麻麻的从寺殿内排开躺倒院内,像一张铺在地面的巨大人肉地毯。又像是躺满死尸的废弃寺宇。
花怜怀里搂着一大把云实醒来,蔫儿吧唧的云实上的黄色花朵也蔫儿吧唧的,耷拉着垂在花怜脸上。
睁眼睛视线中就被大片金黄色覆盖。他呆了呆,看着印在寺殿门槛下的阳光,整个人猛然窜起来,撒丫子飞奔出去,嘴里喊着——
“花梦!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叫我起来!今天有得忙呢!”
他昨夜在寺殿内观察疫民的反应,忙的忘了时间,累极了就吹了烛蜡与疫民一同睡在寺殿内。
等他跑出寺殿,却见几人都未醒。
门口的火堆早已熄灭,烟灰都是冰凉的。
他自是不好意思叫千武坤,便踮着脚尖从疫民留下的空隙走过去。
近了脸上反而多了一丝无奈。
隔了一米之外就喊到,“花梦,怎么到了悠城还像在医谷一样赖床呢?”
他说着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推花梦的肩膀,却未料入手冰凉,手底下的身子硬邦邦的,像是被白霜冻住的腊肉。
花怜有些难以置信,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又伸手推了推,才一下狠狠的跌在地上,慌乱的将花梦搂在怀里,用力的像是要将人揉进身体,或是用自己的温度温暖少女冰凉的尸体。
“花梦!你别吓我啊!”
“大师兄胆子小的……花梦你醒醒!”
“花梦!梦梦……醒醒啊!”
“梦梦!醒醒,别睡了!梦梦……呜……梦梦别睡了……师父……师父要来检查课了……”
千武坤就是花怜悲天跄地的哭喊声中睁开眼睛的,看着他抱着少女冰冷的身体,千武坤一言不发。
花梦死的时候千武坤是知道的,他昨晚是听着花梦粗重喘息,然后呼吸变得虚无,失去生机。
可他什么也没做,花梦和他无亲无故他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善良是这个世界最愚蠢的毛病——也或许是修者的冷酷磨平了人性的柔软。
花梦身上没有毒包,花怜虽然早就知道了她已经感染了疫病,但没有想到她已经严重到一个晚上都坚持不下去。
千绝兄弟二人在花怜的的哭声中陆续醒来,入目的男子满脸泪水狼狈不堪,看得兄弟二人一愣一愣的,纷纷搂紧父亲看着花怜乖乖的不出声。
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不到,花怜就冷静下来,连忙擦干眼泪,回头对着千武坤勉强笑了笑:“让千兄见笑了,我打算替花梦寻一处好地方安葬。千兄,别忘了我昨晚问你的事,希望到时候你能够出手相助。”
对上花怜漆黑的眸子,那双眸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暗藏着决绝和坚定。
千武坤平静的点点头,伸手解开千贝子的发带,就着五指替小孩梳着到肩的长发。
千武坤同意后花怜将少女横抱而起,刚哭过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那笑悲伤又欣喜。然后,他搂着少女离开了寺庙。
千武坤听着他离开的声音没有反应,替千贝子束好发又换千绝。
父亲亲自替自己束发,兄弟二人受宠若惊,乖乖坐着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花梦死后,花怜开始没日没夜了起来,每天东奔西跑抱回一大堆药材,经常将自己关在寺殿耳房,一关就是半天——不关一天也只是因为他要替疫民做粥,千武坤自然是不会屈尊降贵的去煮粥。
从花怜抱回来的药草里,千武坤依稀认出:人参、菊花、菟丝子、牛膝、茺蔚子、薯蓣……这些药材,都是强身健体活血通络的凡间上品草药。
从花怜的种种表现,千武坤依稀能够猜出这个男子的打算。不过他依旧是观望的状态,每天有事没事看看儿子的功课,看着花怜窜来窜去,等着花怜治好疫病好离开悠城去燕京。
这样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半个月对修者而言不过眨眼间,睡一觉也是好几年。
半个月后,花怜心中满是释然,紧张的站在千武坤面前,慎重的拿出一个页脚严重卷曲的厚册子。
“千兄,这册子里面记录了在下毕生所学,有在下对一些病症的理解和结论,更有这次对疫病的认识,请你替我好好收着,若是觉得麻烦,你可以交给其他大夫。
在下只希望,上面的内容不要白白遗失。”
男人微微侧脸,接过册子。看着册子被收下,花怜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牵到耳边。
他笑得洒脱大度,让千武坤觉得不真实,明明是一介凡人,却偏偏一身仙人风骨。
“千兄,你还记得你说过要帮我弄开毒包吗?今天可以开始了,我会让这场瘟疫结束。”
明知道花怜要干什么,男人还是不由得晃了晃神。他不由得记起了儿时,七岁的他拉着自己父亲的衣摆摇晃。
他们站在院子里,一个魔修被人提溜上前。那魔修浑身是血。
那时候,他看着可怜巴巴的魔修,心里不忍,而他的父亲却负手而立,指着那为了救女儿独闯千府魔修说——记住坤儿,魔修是修者千万年不变的死敌,他们坏事做尽违背常纲!魔修人人得而诛之,身为修者应该与魔修誓不两立!
那时候他真的很想问父亲,魔修都是坏人吗?那么魔修为什么还要存在?
但是,他不敢,从身为千家继承人开始,从身为千家孩子开始,他就注定与众不同。
有些温柔和善良,他是绝对不能有的。
但是——他也有想做普通人的时候,可终究是不可能了,他肩上的身上的担子,注定他是这样一个冷漠的人。
在花怜的注视下,千武坤回神,与花怜对视,看着花怜就像是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个模糊的完全忘了什么模样的自己。
但已经过去了,回不去,也不可能回去。花怜的模样跟着曾经的自己开始模糊。
男人将册子放进袖中,点点头。
这一下花怜连眉梢都染上了笑,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瓦片就要往寺殿内走去,却被千武坤一把拉住。
男人递给他一把精致的匕首:“用这个吧。”
千武坤一直都是一副疏远冷淡的态度,此番举动叫花怜一怔,笑着接过匕首也没有放开手里的碎瓦片。
花怜走在前方,千武坤跟在后面,千绝和千贝子懵懂的拉着男人的衣摆跟在旁边。
进了寺殿内,花怜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殿门的父子三人,他的目光仿佛穿越时空从恒古而来。
小小的千贝子不由得看呆了,下意识的抓紧父亲的衣摆,屏住呼吸。
在昏迷不醒的疫民之间,留出方圆四五米的空间。
花怜握着匕首没有丝毫的犹豫划开手腕,一刀、两刀、三刀……不知道多少下,任由鲜血顺着手指落在地上,鲜血在地上漫延。
乒——一声,匕首落地,发出沉重的声响,紧接着碎瓦片也掉落,滚到半米外。
花怜闭上眼睛,展开双手,鲜血顺着那只手腕依旧不停的往下落。
千贝子睁大眼睛瞳孔紧缩,看着男子。
清风从寺殿外吹来,鲜血洒落的他仿佛要乘风归去。
千武坤眼波微动,右手抬起在空中绕来翻去打了一道法诀,一股浑厚的灵气混入花怜的鲜血中。
被充满灵气的鲜血吸引,毒包里的疫虫开始蠢蠢欲动,片刻后像疯了一样左冲右撞。
花怜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甚至蒙上了一层死气。这时,千武坤长袖一甩,肉眼看不见的尘埃划破毒包,疫虫立马蜂拥而出,涌向花怜。
像是黑色的海浪打来,瞬间覆盖住花怜。只见那些黑色的东西顺着花怜的七窍进入他的身体。
千贝子和千绝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但明白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许久之后,黑色的东西全部进入花怜的身体,花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干瘪下去,他转头看着千武坤动了动嘴唇。
从口型上看也就三个字。
拜托了——
拜托什么?怕也只有花怜自己知道,或许是那本册子,或许是花怜忘了说。
千武坤再次抬手,一束火苗飞向花怜,迅速燃烧,在花怜体内的疫虫发出吱吱刺耳的尖叫。
花怜却在笑。
他展开双臂,站的笔直,闭着眼睛微笑,好似要乘风归去。却终究被火焰吞没。
医谷,青山环绕,绿水长流,花香飘四野,蝶飞绕枝头,鸟鸣山水间。
大大小小的孩子穿着大小不同的衣袍,他们一字排开,老者摸着胡须板着脸站在他们前方。
“学医,医人,医世。
老夫学医四十载,悬壶济世救人,为了救疾苦,解病痛,与天斗,转生逆死!”
“医,何为医?”
“治病救人!医病痛悲伤!救苍生百姓!”弟子们齐声道。
“何为医者?”
“悬壶济世,医者仁心为大,救死扶伤为重!”
“那你们为何学医?”
弟子们顿了顿,才七嘴八舌的回答。
“悬壶济世!”
“像师父一样厉害!”
“成为御医做最厉害的大夫!”
“消除一切病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