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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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娅其实也在考虑另一个问题。
赛琳怎么能确定自己会把欧文杀掉呢。
她想到两种可能。
第一,是赛琳让人将伊莱的消息告诉欧文,因为她猜到后者会恼羞成怒杀人,但这其中的不确定因素太多。
那么就只有第二种。
即使自己不出手,赛琳也会想办法促成这件事。
方法有很多……但是背锅的人,却有比自己更合适的对象。
至于原著里欧文为什么捡了一条命,不过是因为那个“自己”喜欢他罢了。
不过,赛琳最初的打算恐怕就是让苏黎背锅,可惜某些计划大概被自己打乱了,所以当年自己被迫离开坎帕斯的时候,她的心情大概也很难以言说吧。
安娅与站立在不远处的金发女人遥遥对望一眼,后者好像对她这如同自杀般的选择并不意外,对她露出了带着几分鼓励意味的微笑,安娜则是皱着眉望向奥拉夫,好像恨不得将人抽筋扒皮。
在她话音落下后,人群仿佛炸开了锅。
当然贵族们也许还保持着基本风度,但是议论和喧哗声的确不绝于耳,有些不明觉厉的人甚至没反应过来挑战者到底是哪根葱。
即使许多人都对菲尔皮乌斯家族有或多或少的意见,但是奥拉夫进阶了战将,人们难免觉得这个目测十几岁的少女是在作死。
不过听到格里兰斯的姓氏,就没几人笑得出来了。
他们开始仔细端详那个美貌至极的金发少女,那双浓郁青翠的绿眼睛像是笼罩在阳光里盛夏森林,灿烂的发色又宛若烈日下烧融的黄金,她身材匀称曲线漂亮,裸|露的手臂和肩颈优美而不失力度,透过名贵的水晶纱布料能看到胸前隆起的鲜明弧度。
许多人都暗自惊叹,甚至有些Omega开始感到不忍,这样漂亮艳丽的Alpha可并不多见,而她还是个魔法师,这简直就像他们小时候幻想的异国情人。
奥拉夫也完全料到这件事,他甚至都不觉得安娅敢出现在自己面前,毕竟他听说当年这位侯爵小姐逃得飞快,而且立刻就改了姓氏,抛掉继承人的身份……
如果易地而处,他觉得自己是绝对不会选择这样做的。
他从内心深处瞧不起这个胆小怕事枉为Alpha的女人,但无论他是否瞧得起,对方杀了欧文,就必须要偿命,而且整个洛忒菲斯家族都会陪葬,让他们知道侮辱了菲尔皮乌斯的代价。
安娅此时发出的挑战,在短暂的时间内颠覆了他的认知。
不过很快奥拉夫就觉得挺好,既然是对方找死,如果不是这样,在帝都想要动手真可谓是难上加难,安娅提出决斗,那么方式和地点都要由自己来选择……
她是龙骑士又如何,只要自己选择纯粹的单挑对决……
到时候将人斩于剑下,即使她姓格里兰斯,即使理查德二世会有什么不满,也都无所谓了。
安娅此刻仿佛才后知后觉地仰起头,歉意地看向站在螺旋楼梯上的宴会举办者,微微弯起嘴角轻轻一屈膝,“恕我失礼,阁下。”
霍兰迪微笑着摇头,注视她的目光没有半分不满,在她行礼时甚至还后退了半步,隔空抬手一比,金发少女立刻就被柔和的力道扶了起来,“无需如此,小小姐。”
安娅望进那双烟晶般剔透的浅色明眸,忍不住就想错开视线,轻声说道:“还是稍待片刻当面向您致歉更好。”
“既然您这么说,”后者并不意外地笑了笑,眼神依旧温和,甚至带着几分属于年长者的纵容,她的声音并不算高,却能清晰地传到在场的每个人耳朵里,“不过关于您和王子殿下的决斗,我有一个小小的建议……”
奥拉夫在听到对方提起自己时也抬起了头,眼神格外狠厉。
安娅心里一顿,等她的下文。
周围的人也神情各异猜疑纷纭,没有人能想到她接下来究竟会说出什么。
“您以骑士荣誉为誓,既然殿下即将参加试炼,您已经是龙骑士,就不妨等到殿下试炼结束,这场决斗才更加名副其实。”
她这两句话几乎让全场沸腾了。
如此年轻的龙骑士!怪不得敢向五阶战士发难!霍兰迪既然已经开口,没有任何人会质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再加上看奥拉夫的表情,显然这位王子殿下也知道这件事。
不过安娅的注意力却在别的方面。
这位公爵小姐真的很有趣,她的话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但实际上却指出奥拉夫此刻根本称不上是骑士,甚至从某些方面来讲,都不具备和自己决斗的资格。
本来以自己的身份能力,发出这样的挑战还会被人称作不自量力,被她这么一说,好像完全变了意思。
再看奥拉夫的脸色已经变得奇差无比,恨不得立刻跳上去就和霍兰迪拼命一样。
安娅忍住笑意,“我完全没有意见,阁下,不知道王子殿下有什么想法?”
后者还来得及说话,就再次被堵住了。
霍兰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觉得不如在试炼结束后的那一周举行决斗,还可以适时为帝都再添一场盛事……哦,我记得您的妹妹也在此次试炼者的名单中,是吗,小小姐?”
某个红发姑娘赶快收敛起脸上的凶狠表情,慢慢从人群里走出来,“安娜·洛忒菲斯为您效劳,比亚隆德斯阁下。”
奥拉夫气得快要说不出话来。
家里和他的想法都是在试炼中顺便杀掉安娜,让洛忒菲斯家族先尝尝厉害,为此他们甚至不惜手段将他和安娜调到一组,可是霍兰迪这么一说,假如试炼里安娜有了半点闪失,即使最后他赢了决斗,都会成为整个诺恩的笑柄。
那样的话即使安娅落败,人们都会认为是他怕输掉决斗而先下手……
本来决斗要是定在几个月甚至半年后,事情还好办,可就在试炼结束后的一周,人们肯定不会忘记,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就连试炼里的其他参与者恐怕都会死死盯着他……
更有可能的是,倘若有人提出,理查德二世很可能就会下令,将安娜与他刻意安排在不同的组里!
安娅努力让自己不要笑出声来,她真的好想给这位公爵小姐一个巨大的拥抱表示感谢。
她神色严肃地抬头看过去,却看到后者向她眨了眨眼睛,神情甚至带着几分戏谑,两人换了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奥拉夫就在这样的种种不利条件下,咬牙切齿地同意了这个决斗。
他本来还可以仗着方式由自己选择而提出单挑,这下别人都知道安娅是龙骑士,而这还正好能弥补他们在阶位上的差距。
毕竟比起一面倒很快就能结束的屠杀,谁都会更愿意看势均力敌的战斗。
有了这样精彩的开头,整个宴会的气氛陡然热烈起来,几乎所有人都开始议论这场决斗,有关那个金发少女的身份,神秘的格里兰斯家族,还有她和洛忒菲斯家族的关系。
五年前洛忒菲斯继承人冲冠一怒为红颜杀了菲尔皮乌斯小王子的事,也很快在人群中流传开来。
当年欧文的所作所为,正是这个世界上Omega最忌讳的事,轻浮,张狂又善妒,甚至让手下随意杀死帝国公民,完全不具备Omega应有的美好品格,几乎没有人会同情他,尤其是那些同样是Omega的少年少女,他们为那位侯爵小姐的痴情分为感动,甚至有人哭了起来。
“你是该好好感谢那位阁下,”赛琳拍了拍长女的肩膀,向楼梯的方向微微颔首致意,“听听那些故事,也许决斗之后你就会出现在吟游诗人的传唱中了。”
“……因为我壮烈牺牲吗?”
安娜愤怒地瞪着她。
“我就不能开个玩笑对吧,”安娅无奈地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说:“你只是一部分,相信我,他们的目标绝不是干掉你或者杀了我那么简单。”
此时已经有侍者过来请她,金发少女耸了耸肩,“我要去向那位公爵小姐致谢加道歉了,祝我好运。”
安娜皱眉盯着她离去的背影,“祝她好运?就好像她是要去求爱一样。”
安娅顺着楼梯拾级而上,她在假期里偶尔在欧洲旅游,在某个古堡里见过这样的双螺旋设计,两组独立的楼梯相互交错围绕一个轴心盘旋而上,同时上下的人可以看到彼此,却不会遇见。
当时曾有人这是国王为了避免他的王后和情妇撞见的尴尬。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翘起嘴角,按照那位比亚隆德斯公爵的风流成性,好像也差不多,即使她的妻子许多年就去世了。
“您看上去心情很好,小小姐。”
安娅猛地惊醒,看到站在楼梯上的褐发女人,她的裙摆拖曳过光滑的大理石台阶,碧睛鸟的羽毛翻滚出雍容华丽的渐变孔雀蓝,顺着腰线盘旋而上的刺绣赫然是经过仔细打磨雕琢的银霜石,花瓣和叶片上的每道纹路都栩栩如生流光灿烂。
她身边围绕的娇嫩如花的Omega少女们叹息着散开,长裙随着她们轻盈的脚步在楼梯间旋转飞舞,本来她们神情还有些许失望,但在看到安娅时眼睛里又重新焕发出亮光。
“日安,格里兰斯阁下。”
“很荣幸见到您,格里兰斯阁下。”
“……”
金发少女看着她们裙角或者袖口的家徽一一回礼,看她们的反应好像并没有叫错哪一位,美丽年轻的姑娘们都带着笑容离开了,安娅才有机会认真打量眼前的比亚隆德斯继承人。
显然对方符合诺恩贵族对战士的一切审美,她的身量即使在男性Alpha中也算标准,而且肩宽腿长比例完美,更别提隔着并不轻薄的披肩外套都呼之欲出的胸部。
霍兰迪低头注视着她,神情格外温和,再加上从容的气度和沉稳举止,即使被居高临下地俯视,也不会让人生出不适的感觉。
安娅难免想到了克莱尔,这两人在地位方面颇有些相似,然而那位侯爵阁下太过气势逼人,从锋锐美艳的容貌到言谈举止的犀利,也许Omega会被那种强者的风范所吸引,但对于同性来说,实在不是什么享受。
然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在面对问候时保持了太久的沉默。
“抱歉,阁下,”金发少女有些窘迫地低下头,她都无法解释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关于王后和情妇,还是不自觉将对方和克莱尔·格里兰斯进行对比,无论是哪个都不是好话题,“我……抱歉。”
霍兰迪有些好笑地看着她,“难道每次我们的对话都要以您的道歉开始吗?”
“假如那能让您对我印象好一些,”安娅叹了口气,“我应该向您致歉的地方太多了,希望我的所做没有为您造成困扰。”
“完全没有,而且您不用对我使用敬语,”褐发女人微笑着向她招手,带着她去了屋顶的露台,“此前我还在为如何解决掉这件事而发愁,您的出现太及时了,无论是刚才还是现在,而且我才要恳求您的原谅,在您抵达贝利卡和帝都时都没有去迎接……”
安娅倒是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她用Alpha之间才能意会的眼神询问道:“我以为您早已习惯被美人们围绕。”
“但那还是让我头疼,更何况……我可不觉得她们能被您称为美人。”
“哦,”金发少女有些语塞,“这个问题上,我想我们恐怕差不多……无论怎样,你帮了我大忙,不管是您说的那些话,还是您那些将故事讲得如此煽情的手下……而且叫我的名字就好。”
安娅知道对方说的就是安娜和奥拉夫的事,假如前者在试炼里出了什么事,如果被有心人利用,很容易挑拨比亚隆德斯和那些魔法家族之间的关系,毕竟前者是这派里唯一的战士世家。
“艾利克与安德里斯两位阁下都非常热情。”
“艾利克,好吧,”霍兰迪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如果我在,那个半妖精绝对是你的。”
“哦,”安娅感到几分莫名其妙的尴尬,“鉴于我不知道你的这件事的了解程度……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太可爱了,”前者轻笑一声,“感谢你的坦诚,假如我的话有所冒犯……”
“当然没有,至少事情的结局,我们还是有个愉快的晚上……算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忘记这一切吧,换个话题好吗?”
楼梯的尽头直达露台,天边的晚霞正在残阳里绚烂燃烧,从她们的位置能看到许多精美雕刻的小型屋顶,还有主堡上方壮丽的球形穹顶,下方绿树如茵的花园和环绕交错的河道也尽收眼底。
安娅在这样的景象中也逐渐放松下来,她倚在栏杆上悠闲地看着风景,背后的人从桌上拿起一瓶过滤层嵌满钻石和红宝石的烈酒,“寒月城的银桦木炭经过三重蒸馏,酿造的时候加了十七种香料,其中有不少都来自亚兰,要不要猜一猜?”
“当然,”金发少女眼睛一亮,接过高脚杯,嗅着其中清澈晶莹的酒液,“白樱草……金雪兰……绿纹椒……”她慢慢地说了十几种水果和植物的名字,“不要笑话我,说真的,我都不知道某些单词有没有拼对。”
“已经很准了,”霍兰迪抬手和她轻轻碰杯,“我还在担心你会不习惯这种口味。”
“因为我一直住在南方?现在看来我和她相遇太晚真是巨大的遗憾,”安娅手腕微斜将杯口极力下压,在清脆的撞击声后仰头一饮而尽,“不过说到亚兰,我有件事……”
“抱歉,不是现在,”褐发女人收回按在她嘴唇上的手指,“如果你觉得那是秘密的话,有人在听我们说话。”
两人的距离拉近了许多,而这个角度下,安娅能完全地体会到那种炸裂颜值带来的冲击感。
这位以武力与高贵血统著称的公爵小姐,有着绝对不输其名望的美貌。
她的脸廓深刻立体如同神祇的雕像,五官精致比例协调,尤其是色泽嫣红散发着酒香的湿润唇瓣,还有那双在夕阳里流溢着霞光的浅色眼瞳,因为浓密卷翘的睫羽和大而妩媚的轮廓,居然让人感到分外甜美。
……简直不科学。
楼下大厅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安娅都能听见,身边的六阶战士自然不会没有察觉,而且看上去她好像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女人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宴会。”
“你不喜欢吗?”
“……为什么我要喜欢?”
因为你看上去就像是会喜欢的那种类型,安娅当然不想这么说,“……你不用下去看看吗?”
然后安娅就非常后悔了。
为什么要跟着她去凑热闹呢!
无论场面如何狼藉凌乱,安娅的注意力几乎全在那个清冷纤弱的少年身上,他正倒在某个异常熟悉的人的怀里,脸色潮红呼吸急促,还发出断断续续的细微呻|吟。
安娅已经没工夫去想该死的女主为什么会出现这里,而且抱着刚刚和自己喝酒的人的未婚夫,因为她已经能感受到整个厅堂里弥漫的香气,那种味道像是威斯科隆郊外的红枫树汁熬制的糖浆,浓稠甜腻的味道转瞬间从鼻端充塞了她的整个世界。
周围一片混乱,有的Alpha已经发出忍无可忍的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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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内容为防盗章节,正文请看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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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基低垂下眼,看向纸片上丑得不忍直视的字迹。
THANKYOU.
没有错误。
他沉默了很久,直到伊莱扎的肩慢慢耷拉下去,冷不丁地站起身。
伊莱扎的心情有些小小的沮丧。
这两个简单的单词她涂了又改,好几次才勉强能够在纸上完整地写出来,这还是因为她的邻居不嫌麻烦地和她交流了,她才愿意,也稍微对于书写有了点信心。在此之前她没有这个机会和他人交流,自然也无从知晓尽管困难,她还是有着通过文字和他人交流的可能的。
有什么比分明知晓拼写,却有着一双胡来的手更憋屈的事?
然而,突如其来地,一只手落在了她的脑袋上。
与往日的沉默疏离完全不同,温暖的手掌覆着她的头发,散发出的气息温和得不可思议,确切感受到这一点的伊莱扎顿时呆愣起来,眨了眨眼,懵懵懂懂地抬起头。
巴基低头看着一脸无知的伊莱扎,似乎想从她的眸光深处看出什么。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他低声说:“你做的很好。”
他不知道这句话足不足以让伊莱扎听懂,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一句话,但是在这一刻,他的确想鼓励她。
——因为一直以来,他也想努力当一个正常人。
或许是被温暖的幻觉迷惑了。感受着置于头顶的手掌摩挲发丝的轻柔触感,伊莱扎有些恍惚,甚至觉得无措起来,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直到此刻,她都对她的邻居的过往一无所知,也没有探究的意愿。出于对他的尊重,她也不愿意逾越安全线,让自己轻率的接触冒犯到对方。
但她有直觉。
虽然不记得一个月前是什么样的,但是记忆里,伊莱扎总是感觉到她的邻居身上有着某种……同类的气息。
像忘记数步数时迷路在街头。像无论怎么咬牙也无法听懂人话。像傍晚时打开窗,被声音的海潮拥抱。
她理解这种感觉。
强烈的、想要做些什么的想法驱使着她坚定地抬起头,手指顺着衣料攀附而上,第一次握住了对方的左手。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与**截然不同的触感让她有些不适应,但她依旧没有松手的意思。
早些时候,伊莱扎就知道她的邻居有着一条金属手臂。当时的她惊讶之余,还冒出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脑洞,也因此更加担心邻居是什么因为一时失手被迫养老的大反派,心如死灰不打算再度复出但是把他赶下去的人依旧畏惧他的号召力之类的……生怕哪天嫌邻居碍眼的上位者会派杀手来干掉他。
她曾经猜测过,有关手臂的话题应该已经属于**的范围了,所以一直没流露出过好奇或是诧异的情绪。
但此刻,伊莱扎觉得,哪怕等会会被邻居揍,她也毫不后悔现在的越界。
她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将刚刚的纸片翻过来,抓过滚到桌角的钢笔,她认真地在纸上划下一个个字母,最后一笔落下,她抬起头将纸片举到她的邻居眼前,对着他扬起笑容。
TOMOPOISANTHEROAY.
Tomorroisanotherday.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戴上手套,扣上棒球帽,最后一次整理外套,巴基确定做好外出的准备后,侧头望了眼糊着报纸的窗户,走出房门。
布加勒斯特不算多雨的城市,只是昨夜恰好下了一场大雨,已经生出些许铁锈的栏杆湿润一片,每层栏杆下方都挂着一串雨滴,三不五时啪嗒坠落。天空呈现出淡淡的灰蓝,衬着深暗云翳显得极其富有层次感。
缓步走到几步之遥的邻居门前,巴基抬手敲了敲门,没有等待几秒,穿戴整齐的伊莱扎打开门,一手拎着在现在看来款式有些老气的雨伞,仰起脸看他。
略显清冷的天光下,她不自在地压了压棒球帽帽檐,似乎比巴基还在意如何才能降低存在感,看起来像是很想把帽子摘掉,哪怕它和他现在戴着的棒球帽款式差不多。
——考虑到这顶帽子是昨天他看到她时顺手扣到她头上的,巴基有些难以判断她是单纯不喜欢这顶帽子还是因为接受馈赠而感到害羞,但这不妨碍他觉得这一幕有趣。
唇角掀起淡淡笑意,他习惯性地拍拍她的脑袋,接过伊莱扎手里提着的伞撑开,任由她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
细雨落在伞面上,发出像是蚕食桑叶的沙沙声。
‘HERE?’
大概是由于雨天的缘故,路上没有多少行人。走下楼后,伊莱扎也很快忘却了刚才的不自在。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本巴掌大的线环本,翻开到第一页,把笔记本展示给他看。
这是他们最后决定下来的交流方式,伊莱扎的交流障碍决定了他们不可能像常人一样直接交谈,于是他帮伊莱扎先在本子上写下简单的交流用语,再一页一页告诉她意思。令他有些讶异,伊莱扎的记忆力几乎称得上是惊人,他只讲了一遍,她就轻而易举地记住了这本本子的内容。
“咖啡。”他说。
伊莱扎点点头,没有再表达出想要交流的意思,把本子收回口袋,出神地望着被伞面遮去一块的灰蓝天空。
他们等电车。站台边有一只流浪狗。雨珠从伞的边缘滑落。
电车来的时候,流浪狗还蹲在那里,盯着街对面的热狗摊。巴基闻到了空气里飘来的香气,面包和香肠,蜂蜜的清甜。他随意地低头看了眼伊莱扎,她的脑袋转向了流浪狗的方向,似乎在注视着它——虽然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Dog.”他说。
伊莱扎发出一声含糊的鼻音,算是回答。
他又看了眼伊莱扎的神情,揣测着她的想法。“Hungry?”
她摇了摇头,不再看那只毛皮湿透的流浪狗,反而挺直了身体,头仰得高高的。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刚才的注视,流浪狗这次反而扭过头望向他们的方向,湿漉漉的眼睛黑得像是珍珠。
巴基感觉到一只手无声地攥住了他的衣角,他不免有些迷惑。目光一转,伊莱扎的表情有些紧绷,嘴唇紧紧抿着,肩膀却小幅度地缩起,流露出戒备之意。
他不得不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带了点试探地出声问道:“Scare?”
似乎对他的猜测感到讶异,伊莱扎转过头,微微睁大眼睛,随即嘴唇抿得更紧,矜持地再度摇了摇头。
电车门很快关上,他们隔着玻璃默默和那只流浪狗对视。那只狗看了他们一会,突然站起来甩了甩身上的水,哒哒地跑过电车道,大概是跑向热狗摊了。
巴基收起伞,雨水顺着伞尖留到车厢地板上,和泥水混在一起。他右手按在伊莱扎的肩上,感受着她的身体在他的手掌下一点点放松,不再摆出防备的姿态,反而……有些失落。
他注意到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按在车窗上,神情看不出黯淡,嘴角却微不可查地垂了下去。
雨水在冰冷的玻璃上肆意流淌,模糊了视线。
迎着雨天泛着寒意却亮得刺眼的光线,他看见她眼底逐渐涌上莫名情绪,内心隐隐有了猜测,于是低声对还在盯着车窗的伊莱扎说道:“Touch?”
“……”
伊莱扎没有应答。
她转过头,眼睛里完全是“你怎么会这样想”的惊讶和无语。
作为回应,她直接掏出了小本子,按动圆珠笔弹出笔尖,唰唰写下几个单词,再把本子递给他。
THEYSE.
INOLIKETHEY.
依旧是语法缺失拼写错漏的短句,因为经过缩减,意思表达自然不够清晰,巴基想了几秒,才依稀猜到伊莱扎的意思——她并不被动物喜欢,所以她也不喜欢它们。
虽然说着不在乎的话语,但是她低落的情绪却通过每个细节展露无遗。
巴基不禁失笑。
他的手掌再次落在她的脑袋上,隔着棒球帽轻轻拍了拍。伊莱扎撇撇嘴,没说什么。他则将视线转向窗外闪过的风景,笼罩在雨丝里的教堂快速向后掠去。
电车很快到站,缓缓地停了下来。
CameradinFata咖啡馆在门捷列夫街上,下车后,他们撑着伞走了一段路,一路上小雨渐渐变大,雨滴滑过伞面落下去,伊莱扎的肩膀很快就被打湿了。
注意到这一点的巴基把伞向她的方向倾斜少许,这一举动不免让自己的肩膀暴露在雨中。所幸他们步伐不慢,才险险赶在衣料湿透前冲进了咖啡店门前的黑色挡雨棚下。
店门打开的瞬间,一缕醇厚的咖啡香气飘过鼻翼,暖黄色的灯光从头顶投下来,耳边萦绕着轻柔的音乐声。他们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在观察了四周后,巴基翻开菜单,而伊莱扎则好奇又不失小心地探出触须,探索着这个对她来说极为新鲜的空间。
察觉到她转动脑袋四处观望的举动,巴基立刻猜想到她在做什么,些许阴霾聚在眉间,但很快又随着他舒展眉头而散开。
应该不会被发现的,巴基想。
但他还是叮嘱了一声因为难得来到市中心而过度雀跃的伊莱扎:“小心点。”
他唤来服务员,告诉她他们想要的餐点,并微笑着向她道谢,这个年轻的姑娘看着他的眼睛愣了几秒,发现自己的走神时很快红了脸。离开时她的脚步轻快,裙摆荡出漂亮的波纹。
茶。咖啡。冰淇淋。蛋糕。
伊莱扎从碟子里抬起头时,虽说神情还算冷静,但是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亮光,显然已经被这些从未品尝过的美食折服,她摸出小本子,匆匆写下“NICE”的评价,用两根手指推到巴基面前,望着他眨眼。
巴基望着她眼睛里憧憬的光亮,没有什么表示。
感觉有点像是养了一只狗。他无端冒出这个想法,又因为这个荒诞的想法露出浅笑。
他换了一个坐姿,伸手按住伊莱扎发心的触须,不让它们肆无忌惮地到处探看,它们不安分地在他指缝间动来动去,似乎在抗议他的压制。
对于他的举动,伊莱扎有些不解,但还是小心地让触须不要乱动,安抚好它们后,她才把小本子翻页,指着纸上的单词。
‘HY?’
“因为这是异常。”他平静地说。
*
“因为这是异常。”
——伊莱扎听见她的邻居如是说。
虽然还是听不懂这句话,但伊莱扎已经学会了怎么猜测他人的意思。她揪住最后一个词推测下去,很快猜出了邻居想要说什么。
理解之后,她的表情出现了一瞬的空白。
这个理解在她脑海里掀起了一场毁灭性的风暴,让她一时茫然,完全无法从风暴肆虐过后的残骸里挽救出什么,也无法组织出哪怕一个单词。
在此之前……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异常的。
不,或许是知道的,但……
日渐破败的记忆宫殿在思绪里一闪而过,仿佛电光石火,顷刻间,伊莱扎理解了。
“Bu……”她缓缓攥紧了拳。
她只说了一个音节就不再开口,反而提起笔,一笔一划地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BUTAISOME.
BUTALSOME.
但那也是我。
对于伊莱扎的反应,巴基不予评价。
“那是异常的。”他重复了一遍。
他体会过异常的感觉,他原本不想说出这点,他更希望伊莱扎什么都不知道。但是——
触须还在他的掌心下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巴基垂下眼,俯视着自己的手背。
——自己不知道并不够,她要让所有人都不知道。
咖啡店里依旧温馨,但温度似乎远离了他们。
伊莱扎一直没有说话,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是风化的石像。
许久,她动了动手指,摸过本子,慢慢地写下几个单词。
YOUHOPEICHOICE.
只是瞬间她就理清了事情的脉络。人们惧怕异常。她过着平静的生活。她是幸福的。她是异常。平静会被打破她要掩盖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希望她做出选择,是否定自我拥抱平静,还是就此远离普通人的世界。
就和你现在做的,一样吗?
巴基注视着她的脸,看着伊莱扎的眼神一点点冷却凝固。她看起来一点也不愤怒,她只是缓慢地点了点头,然后闭上了眼睛。
情绪在起初的剧烈波动后很快平复,伊莱扎吐出一口气,恹恹地趴在木质桌子上。
IFINOCHOICE?
她在本子上写道。
虽然写下了这样任性的话,但是伊莱扎并没有期待能够得到什么回答。
因为她的邻居,他说的都是正确的。
她这样理智地想着,还是忍不住小小叹了口气,一点也提不起精神。
然而,下一刻,她听到了对方徐徐地说出了意料之外的话。
“那就不选。”
这意外宽容的话语让伊莱扎愣住了,她诧异地抬起头,想了想,正要提笔写什么。
仅仅一闪念,思维就跳到了别处,落笔时写下的句子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AFTERYOULEFT?
在你离开之后呢?
——这个问题,在他们结账离开咖啡馆后,巴基才回答了她。
“你总要做出自己的选择。”走在布加勒斯特的街道上,他倏地开口。
大雨早已停歇,街道两旁满是丁香树和栗子树,枝头的树叶青翠欲滴,空气中透着潮湿的清新气息。
回程他们没有选择电车,而是沿着街道随心所欲地着家的方向走,走到哪里算哪里,反正还有这半天的时光可以随便浪费。
对于这句略显复杂的话,伊莱扎在短暂的呆愣后,又陷入了懵逼状态。她充满希冀地望着巴基,希望他能够重复一遍。
然而这次巴基没有重新解释的想法,反而顺理成章地接了下去:“……也要为做出选择之后的行为负责。”
他近乎温和地安抚道:“你还有机会。”
很多,多到他都忍不住羡慕。
——从火车上坠落后,他就失去了的,选择的机会。
摇摇头将繁杂思绪赶走,他向着犹自懵懂的伊莱扎伸出右手。犹豫几秒后,她将手递到他的手中,两个人再度沉默地向前走去。
途径海勒斯特勒公园门前的两个大喷泉,凯旋门遥遥在望。不过他们并没有去那里,而是转向了另一个方向,沿途巴基停下来买了些樱桃,在他挑拣樱桃时伊莱扎站在旁边,虽然没有半点动作,脸上却满是雀跃神情,显然已经摆脱了刚才的低落,重新期待起来。
接下来是国家艺术博物馆。前几天巴基和伊莱扎经过站台时,他看到宣传板上有这座建筑的介绍,虽然知道这座博物馆肯定没有他想要看到的东西,但是本能地,他开始亲近这些古老的东西,哪怕——
他的思绪被衣袖传来的牵扯打断了。
由于刚刚的分心,他们几乎已经偏离了既定路线。猜想着是否是因为这个原因,巴基顺着自己的衣袖望下去,不出意料地看到伊莱扎别过脸,装作若无其事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问道:“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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