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田氏那句“你不要命啦!”就生猛地砸了过来。
孙乐懵了,目瞪口呆,自己第一天做小队长固然是没什么经验,不过前段时间自己跟着三哥好歹也见过一些世面。
中京城也好,洛城也好,难剃的刺头多了去了,犯了事后,软语敷衍的,绵里藏针的,阴阳怪气的,态度蛮横的,可像这位公然来句“你不要命啦!”还是闻所未闻啊!
巡警骑士执行的是天子法度,代表的是天子脸面,天下有谁敢直斥天子的脸,嚣张地说:“你不要命啦!”
他渐渐从短暂的眩晕中回过神来,一股熊熊怒火从脚底板冉冉升起,直贯脑门而去,所过之处,皮肤发烫,血脉喷张,小心脏跳的格外有力。
人人都预感到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酝酿,都预感这场风暴一旦爆发,定是破坏力惊人,人人都在思考自己的脱身保命之策。
田氏却颇具大将风采,见轻飘飘几句话就把孙乐呛没词了,心里轻轻地哼了声:“雏儿,跟老娘斗,你还嫩了点。”她换了只手掐腰,举起另只手,指着孙乐的鼻子,张口又道:
“你谁家的孩子,大人只养不教啊!怎么这么没规矩,谁让你跑这来管老娘家的闲事,我在这停车怎么啦!这路这么宽,凭什么不让我停啊!我偏要停,我就要停,我停我停我停,你能咬我一根毛吗?”
被田氏这么一通不问青红皂白的乱骂,孙乐胸中那团火腾地一下爆裂开来,四肢百骸都充满了力量,他现在已经全无畏惧了,胸中充满了战斗的激情和无限的勇气,他揉了揉自己火烧火燎的脸颊,松弛一下紧绷的肌肉,准备一举击垮嚣张的田氏。
忽而有个熟悉的声音传入他耳中:
“好!”紧接着是一个人的鼓掌声。
孙乐把头缓缓地移过去,眸子里顿时炸出两个爆裂的火团:“原来是他。”
田氏正口吐莲花,骂的畅快,忽听得有人在喝彩,心头暗喜道:“谁他娘的这么长眼,这小马屁拍的,真是又得时又得力,舒服。”
她用眼角的余光一扫,看清喝彩的是家奴沐离,心里先有几分不快:黑如铁蛋,瘦比马猴,凭他也来凑老娘的热闹。继而心中又喜:连小猴崽子都听出老娘骂人有一套,看来老娘虽归隐多年,这宝刀嘛却还没老。
心头正暗夸小子懂事,冷不防听到马上的禁军小子冷飕飕地说道:
“沐离?那个……你,就是你,沐离!你给我过来!”
嗨,这小子斗不过老娘,拿自己家奴开了刀了,这算什么?杀鸡骇猴,去,谁是猴?敲山震虎,排,谁是母老虎?
田氏现在两手一起掐腰,胸腔里嘿嘿有声:有老娘在,看谁敢欺负我家沐离!
“沐离,站我身后来!”田氏挺起胸膛,颇有威严地下了命令。沐离“噌”地一下就躲她背后了。
啧啧,齐州之地出美人啊!瞧瞧老田家女儿这肤色这身段,真是要什么有什么?象牙白的肤色,细长的脖子,刀削的肩,细且结实的腰,更有这肥而不赘,大却不蠢的臀,线条圆润,风光无限好啊!加上两条又长又直的大长腿,啧啧,不愧是产自首富之地啊!妙品,圣品,神品。
沐离躲在田氏背后托着小下巴评点齐州美人时,田氏跟孙乐又接上了火。
田氏经验老道,上来就抢攻:“哎哎哎,这位小哥,你嘛意思?我们架还没吵完呢?你跟我们家孩子使什么劲?”
孙乐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训斥道:“谁跟你吵架,这位夫人,我请你自重身份,一位堂堂的公侯夫人,朝廷命妇,当街撒泼成何体统?”
“我当街撒泼?我就当街撒泼了!谁规定公侯夫人、朝廷命妇就不能当街撒泼了。谁说贵夫人就做不得泼妇?我偏就当街做给你看!”
田氏说着就拿出了自己看家绝技——装疯卖傻趁乱剥衣计。
她突然向前一窜,一把扯住孙乐的斗篷就拼命往下拽。
孙乐大惊,一手抓住马鞍,腾出一只手拔出腰间短剑,喝道:“松手,松手,再不松手,我不客气啦。”
田氏嘻嘻哈哈地笑道:“小哥,你有种就戳我一刀,往胸口上戳,来来来,甭客气啊。”
孙乐一瞧,满腔怒火化作一身冷汗,心里嘀咕:这妇人莫不是犯了花痴?我的天,世上竟还有这等不要脸的人,真是不可理喻!
他将手腕一翻挥剑割破斗篷,用力一扯,破了。
田氏抓着断裂的斗篷愣了一下,随即一声尖叫双手齐出,猛地抓住了他的裙甲,猛力往下拽来。孙乐这下可真慌了,他撒手丢了剑,两手攀住马鞍嘶声大叫道:“你干什么?你疯了吗?疯女人,救命啊!”
四下里却突然一片死寂,惟有沐离又轻轻赞了声“好!”声音轻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相距不过丈许,孙乐的模样早已清清爽爽:小伙子细高挑的身段,白白净净的皮肤,淡眉圆眼,肤白唇红,虽有些男生女相,却好一个容貌俊俏的小哥!
怪不得主母田氏突发花痴疯呢?这小模样可不正是她最喜欢的一道开胃菜吗?
沐离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一股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原来那些传说都是真的!
沐离想起了一个江湖流传已久的传说,一个关于主母田氏的传说。
话说在二十年前的齐州有一个大恶人,名唤“剥衣十三娘”,齐州民谚曰:“为人不识十三娘,活该上街没衣裳”。
那时的齐州,须眉男子上街,但见街边停着一顶青呢小轿,莫不心惊胆颤,谁知那轿子里坐着的是不是霸气冲天的田家闺女呢。
田家是齐州豪门,有二十七个闺女,大娘最凶悍,二娘最有才,三娘最俊俏,九娘最潇洒,十三娘最荒唐。
荒唐的十三娘,常坐着青呢小轿在城里四处游逛,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打量街上的男子,谁要是让她瞅上了眼,最好自己主动把衣裳脱了让她瞧个够,否则你就等着婢女来剥吧。
能不能反抗?当然能!田家是有头有脸的豪门世家,十三小姐做事虽然刁蛮,却并非不讲公道,你当然可以反抗,但你必须做好十三小姐亲自上阵剥你衣裳的准备。
呸!十三姐剥你衣裳你还占便宜了?美的你!
十三小姐剥完你衣裳后,照例是要打你十棒的,棒子不太粗,也不太长。
还好?
不好,狼牙棒!
十棒打完你要是不死还能走,十三小姐再赏你件美事——让她的四大美婢陪你逛街。
好事?
您要觉得自己脖子上套着一条小手指粗的皮绳让人牵着在街上爬是件好事,我只能跟您挑着大拇指说:您绝非凡人也!
哦,顺便再提醒您一句,逛街的时候,您只能用爬的,而且必须一件衣裳也不穿。
传说中,十三小姐干过的最荒唐的一件事,是把自己父亲的好友,当年的齐州大都督府户曹参军,如今的海州大都督张斜义,在大街上给堵住了,四大美婢口口声声要张斜义自己把衣裳剥了。
张大都督那时年轻气盛,又刚被认证为上流武者,自然不服,一时挥拳乱打起来,四大美婢顿时抱头鼠窜,不得已十三小姐亲自出马,白嫩的小手一挥,身后五十名金勇士一哄而上,张大都督双拳难敌百手,虽毙敌者众,终力竭被擒。
十三小姐亲自将他料理了,一根皮绳套在脖子上,像条狗一样把未来的海州大都督牵回了自己建在城外的私宅,囚禁于聘请高人精心设计的密室内,前后共二十二天。
张斜义在齐州神秘失了踪,被海州张家误判为是齐州田家要偷袭海州的前奏,立即纠集各处族兵七万人,陈兵两州边境,准备兵戎相见,几乎酿成泼天大祸。
世人传言,田十三小姐肯屈尊下嫁鸡鸣侯为妻,正是因为那次闹的太过火,让宠爱她的老爹也没法再包庇她,又因她在齐州的名声太臭,高门大族无人肯纳,不得已才许了破落户鸡鸣张家。
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转战鸡鸣城的十三小姐,起初几年也着实做了几件荒唐事,最离谱的一次莫过于当街剥了张孝漆的衣裳,恨得张孝漆咬断手指发誓跟田氏势不两立。有人说张孝漆能由一名下流武者短短十余年间晋升为中品武者,他嫂子功不可没。
不过近十年来,有关田氏的荒唐事虽偶有传闻,毕竟不多了,即便偶尔有耐不住的时候,手段也学得文雅了。
就像这次对付孙乐,田氏的表现虽然过火了些,却还是很有策略的,这要是装疯卖傻的把孙乐的衣裳剥了,便宜占了,将来就是把官司打到真龙帝面前,又能奈她何?
堂堂侯府夫人当街剥了巡警骑士的衣裳,我呸,话是反着说的吧。骑士们没用是没用,折腾娘们哪个不是行家里手?谁剥谁还不知道呢。
眼瞅着两人僵持不下,沐离捏了捏鼻子,眼珠子骨碌一转,弯腰一路小跑上前去,劝田氏说:“夫人,您消消气,别跟这种粗人一般见识,这怒伤肝,憎伤肺,什么伤脾……”
沐离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悄悄地把手探到了孙乐的腋下,猛地那么一点……
噗通——
孙乐突然摔下马来,跌了个马趴。
呼!田氏一扑而上,如癫虎一般窜到孙乐背上,两腿用力一夹,单手掐死他的脖子,将他死死按住,那架势,打虎英雄一般。
孙乐无力地趴在那,一动不动,像一只被虎擒拿的绵羊,静候虎大王来咬断自己的脖子。直到……他发觉骑在自己背上的田氏竟然在解自己的衣甲袢带,他才勉强挣扎了两下,嘴里发出呃呃的悲鸣。
他的部下,那五个巡警骑士,见此情形不好再视若无睹,一个个慢吞吞地下了马,装摸做样地来救人。康管事瞧破这五人并无真心救人的心思,于是笑呵呵地拦住了五人,向他们絮絮叨叨地诉起苦来。
五人本就乐见孙乐出丑,借此机会正好拖延不去,一个个装出大义凛然,义愤填膺的架势训斥起康管事说:
“你们都是朝廷的人,朝廷的法度更应该模范遵守,啊!是不是?这个若天底下的官府公人都视法度为粪土,还指望老百姓能遵纪守法?没有道理嘛,是不是?这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一个国家没有法度,成何体统,是何天下嘛?”
……
这功夫,田氏已经解开了孙乐肋下的两处绊扣,孙乐除了开始那会绵软地挣扎了一下,此后便一直趴在没动,连嘴里的悲鸣声也渐渐低沉下去。
田氏见他软弱可欺,趁势把手伸进了他热乎乎的肋下……
呃——
孙乐的嗓子眼里猛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身躯也急剧地扭动了几下,活像一条上了砧板的鱼待宰前发出的最后挣扎。
站在近旁冷眼看热闹的沐离突然心里有一阵莫名的悸动。
鬼使神差地他又蹲下身,往孙乐耳垂上望了一眼,顿时心里咯噔一惊:他的耳垂上分明有两个芝麻粒大小的浅色疤痕。
沐离凑在田氏耳边轻声说:“主母,这是个女的。”
田氏闻听这话,愣了一愣,探手到孙乐胸前摸了一把,顿时人就怔住了。
片刻之后,鸡鸣侯夫人从地上站起来,理了理散乱的发髻,整了下衣裙,脸上泛起了矜持高贵的笑容,眨眼间她就恢复了贵夫人圣洁优雅的形象。
她挺起傲人的胸脯,淡定地从康管家和五个骑士中间穿过,留下一串悦耳动听的声音:“走啦!进宫给秀船贤妃献寿礼去。”
“剥衣十三娘”走了,裹着一阵香风,她的传奇不再。
沐离望了眼趴在地上缩做一团的孙乐,心里又猛烈地悸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