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傥微垂下头,轻轻单手拂过面颊,带走了这一脸湿气,又勉强笑了几下,才无奈道,「我还以为你真是对我感兴趣了……」
这一句话说的音色太过沉闷,季清流闻声回头,瞧见他那么一副蔫了吧唧的模样,一瞬间觉得自己心情好似又愉悦了起来。
不等再去给祝傥浇两桶冷水,让他彻底清醒清醒,就见他忽又一起身,直直的就冲自己走过来了。
干、干甚么,难不成说不过就要动手了嚒……
祝傥是走过来了不假,只不过双手一抬,就开始给他重新将衣服整了整,衣领也都竖好扣妥帖了,又从一旁衣架上拿过自己的一件更厚实的袍子,看样子就是要给他穿上。
「做甚么?」
「出去走走吧,你是不能再睡了,你今夜起的比昨夜还要晚了……」
「这和我不能睡了有甚么关系?」
「你以往冬天也这么能睡?」
「一睡睡上个几百年都是常有的事。」季清流不耐烦,一想着城里人都知道他俩这十分难启齿的关系,这还怎么出门去……
「那也出去走走吧,找找线索。总不能真指望城民来跟我们说那妖道在哪儿。毕竟我今日……」
「你今日怎么了?」
「瞧见了另外的傀儡人。」
季清流眉头一蹙,一时间倒也由得祝傥给他穿衣裳了,他静默的想了会儿,又一抬头,「甚么时候?怎么不早跟我说?」
话一出口才自觉失言,跟自己说了有甚么用呢,又……又帮不到甚么忙。
祝傥心下却跟他想的全然不同,他当然是想甚么都跟他说清楚了,因此一边帮他把衣衫弄板正,一边附耳轻声道,「你那时候正跟我置气,哪里是让我敢说话的样子。」
这话说的本就暧昧,他的双手又正好是虚环在自己腰上的,此刻得了这人微微前倾却又似有似无的隔了几不可见缝隙空档,满室烛火寂静,独他这一声温柔入耳。
季清流不自在的抖了抖肩,觉得自己鸡皮疙瘩都要起一身,忙一个扭身从他怀里钻出来,举步便要走,一把拉开了门,又吓得直接倒退了一大步,「这都是些甚么?」
「傀儡人。」
「傀儡人?!」
祝傥也慢踱出屋外,同他并肩在门口站着了,看了看自己这一下午的劳动成果,然后十分轻声的「嗯」了一句。
你他娘的!
吓死老子了!
季清流叫他吓得不轻,他一拉开门看到的就是三个活生生的凡人立在门边儿,双目眨也不眨的直盯着门看,真是……
祝傥观了他脸上表情一会儿,才轻笑道,「原以为能听到你『啊』的一声呢。」
季清流侧瞄了他一眼,一脸的『你脑子有不。
祝傥以手抵拳到嘴边,轻咳了一声,那三个『傀儡人』便真开始动了起来。
季清流眼瞧着他们三个要往外走了,忙不自觉的拉了祝傥一下,「你先叫他们停下,刚才真吓着了,没仔细看清样貌。」
祝傥得了这手腕忽然一暖还愣了下,随即又一挥手,手中便多了三个木头制的小人。又将这三个小木头人往外一抛,院子中立时又多了三个栩栩如生的『人』。
「就是个木头,你记他们外貌做甚么?」
季清流一瞬间哑然,又多看了祝傥两眼。
——在仙术里头,自己的变化之功易修,点石成金点物成人的变化之功可难。
像祝傥这样自己削了木头,赋予了木头灵性,让他们能栩栩如生,甚至有一定附灵思维的傀儡人……还一造就造出了仨,这灵术维持也应是不易。
仔细想来,他要么是法力高强,压根不在意这点术法消耗和维持,要么……就是在死撑面子。
祝傥瞧幽季看自己一脸怪异,也不知道他又想到哪儿去了,於是忍不住提醒他道,「出去走走?」
「好。」
「嗯。」祝傥点点头,同时又一挥手,那三个属于他的傀儡人已当先出了门去,随即各自分开了路线,看那方向,有个竟然是往大道上拐去了。
季清流愣住,随即脱口而出,「你是想混淆那个妖道?」
「也不全是,」祝傥笑了笑,却就是不告诉他答案,「你猜呗?」
说着又在门口住了步,随手摘了门边上的一盏灯笼,季清流跟着他回身,这才又是一惊讶,心说甚么时候搞得灯笼?
祝傥本是打算自己拿着的,可看幽季不知怎了,目光一直在其上流连打转,又想着自己做的时候还特意将木头打磨的更薄了些,提在手里也不重,该是不会累到他筋骨,此刻只一递,「要不你拿着?」
不及真递过去又忙收回来了,祝傥摇头,「算了,天天冷了,你还是别伸手了,你若是喜欢,一会回来了回屋捧着玩去。」
你当我三岁小孩子啊捧着灯笼玩?!
季清流没好气的瞪他一眼,也不放声,只闷头自他手里夺过这灯盏,细细打量了起来。
祝傥不解他抢个照路的灯笼干嘛,眼瞅着外头风大,他手伸在寒风里别再给冻坏了,於是一时半会儿也不想再往外头走,只跟他在挡风的门板后这么僵持着。
将这灯笼在手里头翻覆了个三四遭,祝傥倒是在他将灯笼彻底倒过来时忙抢阻了一步,好心提醒道,「里头固蜡的那个小铁箍我怕不稳,别老是倒着它,别再着了灯笼。」
季清流又斜瞄了他一眼,「你做的?」
祝傥点头,「这有甚么奇怪?」
「祝神君还真是有闲情雅致。」
说罢将灯笼往他怀里一扔,自己双手互揣袖子当先走了。
祝傥将灯笼提好,忙赶上前去,愣是从他手中抓过一只手来握紧了,不断给他传着暖意,这才一边提着灯笼一边牵着他晃悠悠的走。
季清流一开始还想抽手,後来想想真应了祝傥的那『好言相劝』——做事别老让自己亏着,明明我的手比你自己的手要暖和,你靠的离我近些就更暖和了,这按照仙术来说,分明是我在『渡』你,将自己的暖意传至你身上,亏损与虚耗的都是我自己,你明明全是『得』,何苦还要拂了我的美意,非要和我对着干呢?
再说了,脸丢都丢出去,晚上上街溜溜指不定还能挽回点甚么面子,比方说——其实没如祝傥早上发飙喊得那些话,他俩晚上做甚么了,甚么都没做,出来遛弯了。
於是这么想着也就算了,由他拉着罢。
心下却停不住的在揣摩灯笼的事。
说来惭愧,以往仙术还在的时候,这灯笼……缺了就随手变个出来,谁会闲着没事做一个。耗时费力又讨不得甚么好去。
这祝傥……多半脑子有病。
祝傥此刻心下也将刚才之事猜了个七七八八,此刻略一开口问询,恰和幽季心下所想。
一声嗤笑,祝傥觉得好像又找回了些脸面,「帝君怕是不知,凡间有类人,叫做『手艺人』。」
「就像是这做灯笼的,雕花的,剪纸的……逢年过节的拉出去卖卖,都是笔活人的买卖。」
「说白了,这也是营生的一种。」
又怕幽季真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於是祝傥特意点清道,「就是,比方说,万一我哪天真不幸落马,打回原形,又成了一介凡夫俗子,那我还有个强健的体魄、还会个活计,基本就能在这人世间再过下去。」
季清流慢眨了几下眼定定的瞧他,心说你不堵我、不跟我找事你就不舒坦是嚒?
祝傥又会心一笑,「我并没有气你的意思。」
说着手下更紧一分,忍不住摩挲着他手心,轻声道,「幽季,告诉告诉我……你在人间都做些甚么了……」
「睡觉,吃饭,听曲。完了。」
「就,就这样?」
「就这样。」季清流答得平淡。
祝傥喉间又微有些哽咽,可到底是他找到他找的晚了,此刻还是硬着头皮问出口,最怕知道的——「有没有受着欺负?」
季清流刚想摇头,又想起了幽冥,心说幽冥……那更是轮不到祝傥去管他了,故而又摇摇头。
祝傥却敏锐的捕捉到这一点,忍不住停了步子,「有的话你就别藏着掖着,我……」
季清流瞄了一眼祝傥这神情,又想了下他的行事准则,随即了悟道他可能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个,又觉得今早确实是自己大话放狠了——甚么由你尽兴啊,由你尽兴老子这身子骨还能存着吗?
於是忙改了口道,「你放心,除你之外我再没被别人上过。你还真是第一个。」
祝傥那边一腔肺腑之言还不及说又愣是全噎回腹中……心说:
呃,怎么忽然说到这个上了……
「所以你以后尽可能对我下轻点手,我还能多叫你折腾几次。」
说着季清流又轻啊了一声,满目惆怅道,「对了,仔细想来,我比你大了几千岁不止,兴许过万了……年纪大了,也经不起折腾……」
又想着反正他知道自己所有事,因此也真如他所说,不藏着掖着了,「你也知道,枳楛那丫头跟了我许久,不要再为难她了,我当初是向她求了些毒药想杀你来着,可惜没杀的成。但是她给我的『那些药』,现下也全用完了。」
说着又往后略仰了身子,季清流面色不善的打量着祝傥道,「你知道我指的哪种药吧?所以也没想到你会留于此地这么久。你说现下是这天罗地网罩着你还出不去。」
又尽量装出一副长辈的模样,季清流和蔼的拍了拍祝傥的肩,「祖宗活的年岁大了,不跟你们这些小辈置气,听祖宗的话,把这阵拆了,你能出城后,就麻溜的给祖宗滚,可是听清了?」
祝傥起先听得云里雾里,後来算是明白点了,此刻算是全明白了,因此冷笑一声,往旁侧大呸了一声,「你想的倒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