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二月中旬,临阳城的天气越来越冷了,只是仍不下雪,天气阴沉沉的,总是灰蒙蒙一片。
这一年二月事多。
不知为何,那独居高位的帝王,身体日渐不佳,卧床不起,脸色枯黄,身形也消瘦了下来,是以朝堂之事难以处理,均交由翼王安王两位皇子共同商议。帝王龙体抱恙之故,太医院的太医也总找不出原因,只道帝王脉象平和,并无异样。
大抵也是因着这个原因,宫里的人时常看见安王轩辕尊带着蓝家大小姐蓝清儿进宫,安王将蓝家大小姐留在正心殿内陪着那江河日下的帝王,自己则处理着大大小小的家国事情,等到天快黑了的时候,安王便亲自送蓝家大小姐回将军府,偶尔蓝家大小姐也会留在宫中,宿于苏贵妃的红梅轩。
苍鸣关捷报连连,南域众将士奋勇杀敌士气高涨,蓝少将军蓝千宸驱除安锦、鞑虏指日可待,料想不日将班师回朝、凯旋而归。
这一日,冥天巡视着皇宫的安全,行到回廊处时遇见了凤仪宫的掌事姑姑向疏月,向疏月的脸色一如既往的麻木阴霾,不卑不亢的请冥天前往凤仪宫。
冥天的眸子复杂万分,微微一顿他跟了上去。
凤仪宫檀香浮动,一殿温暖。
皇后倚在风椅上,手捧一卷《无量寿经》,神情慵懒眉眼宁淡,端端然的一派闲适之姿。
冥天走至大殿中央,不卑不亢的行礼,“参见皇后娘娘。”他的眼底却是一片冷漠。
“皇上的身子可大好了?”她的视线仍旧落在经书里,嗓音也是平淡的很,并没有半分的担心,仿佛只是随意一问。
这后宫里的人都知道,皇上和皇后已经仿佛是陌生人了,如非必要,这两个人是不会一同出现在同一个地方的,这些年来,两个人见到对方的次数,怕是能够数的出来。
“皇上仍卧床不起,并不见大好。”
“太医怎么说?”
“太医们为皇上把脉,都说皇上的脉象并无异样,查找不出皇上龙体抱恙的原因。”
皇后似乎轻笑了笑,笑意浅淡刹那即逝,眼底一片凉薄之色。
顿了顿她问道:“今日,蓝清儿会入宫?”
“是,”他回答,“昨日蓝小姐答应了皇上,今日会入宫陪皇上听戏。”此时此刻,不知那戏台上的戏子是否已经咿咿呀呀的唱开了腔,听说一出《霸王别姬》,那戏子唱的最是有味了。
“一个卧床难起,一个睁眼瞎子,竟都有听戏的兴致,”皇后阴霾的嘲讽,“可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冥天的眸光闪了闪,终是无话可说。
皇后垂眸似在思量,片刻过后眼中划过一片精明和狠辣。
“等他们听戏的时候,封锁各个宫门,连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冥天不解的抬眼,“封锁……宫门?”
“南域……”她放下经书,从容而冷睿,“是时候该有一位年轻的帝王了。”
冥天怔了怔,“娘娘……”南域国,是要变天了么?翼王一方,是要兵变夺位了么?南域国,要血流成河了么?
皇后站了起来,冷冷的直视玄衣少年,“封锁宫门,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玄衣少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失神了一般。
皇后并不动怒或者着急,她的目光阴冷、冷静至极。
大殿内有片刻的沉寂,良久之后,冥天轻声说道:“皇后娘娘可记得,当年是您和向大人亲口告诉属下,季家一门惨遭屠杀是蓝龙泽所为。”
皇后不动声色的回答:“记得。”
“临泽之战,左路先锋李既最先进入季家,李既下令屠杀季家满门,您可知道?”
“知道。”她的神色很从容镇静。
“所以……这十一年来,您只是为了对付蓝龙泽而利用属下?”
“你说得不错,本宫的确是在利用你。”皇后冷笑了笑,“为了帮助傲儿成就大业,所有人在本宫的眼中都只是棋子。无疑,你是最出色的一颗棋子,你为傲儿的大业铲除了蓝龙泽,清除了傲儿成就大业的极大障碍。”
玄衣少年凄凉的眸子里划过一片死灰,“您和向大人于属下有恩,您利用属下杀了蓝龙泽,此后,属下再也不欠向氏一族的恩情。”他一早就知道自己只是为了帮助翼王成就大业的一颗棋子,可为了复仇,他心甘情愿成为这样的一颗棋子。然而,他能够接受自己心甘情愿的成为一颗棋子,却不能够接受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谎言,这样的一个弥天大谎,存在了十一年,十一年的谎言过后,他那颗冰冷的心已经千疮百孔了,他永远活在了悔恨和痛苦中,再也没有人可以救赎他。
皇后冷笑,“你所谓的不欠向氏一族恩情,可包括了傲儿?”
他微微一顿,终究道:“没有。”
“很好,”皇后的凤目里锐利冷贵精光毕露,“看来你还没有忘记当年本宫让你跟随傲儿时你自己所立下的誓言。”
他垂下了眸子,平静的回答:“属下没有忘。”
他没有忘记自己七岁时所立下的誓言,年少时用稚嫩的声音起誓:从此以后,季冥天的性命属于皇子轩辕傲,季冥天,永远追随轩辕傲,生死无惧。
年少时的起誓,只是为了要活下去能够报仇而选择了隐忍,那时的起誓,并非出自于真心,他只是想要活下去,报仇。
可是后来,那样并非出自于真心的誓言却在慢慢的变化。
他以仇恨的力量活了下来,他想要报仇,所以他比任何人都要努力,可是物极必反,有一次他练功时几乎走火入魔失了神志,若不是轩辕傲将他拉出魔障,他便是有十条性命,也不够走火入魔的吞噬,他免于走火入魔的结果便是轩辕傲被他狠狠的砍了一刀,那时候皇后大怒想要杀了他,所有秘密跟着轩辕傲苦训的人也都以为他砍伤了主子会必死无疑,可是最后的结果却是主子轩辕傲将他立于所以秘密苦训的人之上,他成了轩辕傲最为得力的助手,只有他可以跟轩辕傲拥有同一个师傅,他的银弓和十二支金蚕丝所铸的羽箭,便是轩辕傲花重金请天下有名的铸箭师为他而制。他也曾跟着轩辕傲上过战场,也曾跟着轩辕傲执行一些秘密的暗杀,那时候尚且年幼武功不济,险些丢了性命之时,都是轩辕傲将他的性命捡了回来,轩辕傲于他而言已经不只是一位主子了,还是他的救命恩人、栽培他的人、共同经历过艰苦训练的人,他欠下轩辕傲的,总归是算不清楚的。
或许便是因为这些,让他心甘情愿供他的主子轩辕傲差遣,永远追随、生死无惧。
“这些年来本宫的确是在利用你,可是本宫的皇儿却没有利用你,本宫虽然费心将李既屠杀季家满门的事情栽赃到蓝龙泽的头上,傲儿对这些事情却并不知情,他所知道的,跟你是一样的。”皇后冷淡的声音响在大殿之中,“你不再欠下向氏一族的恩情,可你不要忘记了,你的性命属于傲儿,你永远都该供傲儿差遣,为了成就傲儿的大业,你该生死无惧。”
“属下没有忘记,属下的命只属于王爷,永远追随、生死无惧。”他平静的垂下眸子,平静的问:“封锁宫门,是王爷的意思,还是皇后娘娘的意思?”他已不欠皇后的恩情,可倘若这样的一道命令是轩辕傲所下,他仍旧会心甘情愿的执行。
“是本宫的意思。”
“属下只会执行王爷的命令,娘娘已经没有任何资格差遣属下。”
皇后竟然艳丽的笑了笑,“紫儿天真烂漫、活泼可爱,倘若她消失在这个世上……”
冥天浑身一怔。
他抬眼冷厉万分的盯着高高在上的国母,眸子里入骨的杀意铮铮如刀。
“本宫想,假使你不愿意看到紫儿死于非命,便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在皇后的不动声色里,玄衣少年眼中所有的杀意和戾气都渐渐的弱化,他的眸子里露出死灰的臣服,他一字一句的道:“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这样的威胁,他赌不起。
皇后很满意他的回答,“本宫会立即派人通知傲儿点兵包围安王府,你只需让神机营封锁各个宫门即可。”她阴狠的笑了出来,“里应外合一旦成功,傲儿将登上九五至尊之位,本宫要让那贱人在阴曹地府睁大眼睛看看,她的儿子凭什么跟本宫的儿子争夺皇位,凭什么?苏夏落,你这个贱人,本宫要你睁大眼睛看着你的一双儿女都是怎么死的,本宫会让他们下阴曹地府去陪你,让你们一家人团聚。哈哈,苏夏落,你这个贱人……”
大殿中的地龙散发出温暖的气息,可玄衣少年看着这个仿佛快要疯了般的南域国母,心底却忽地涌起了大片大片的凉意,骨髓之中,仿佛也感受到冬天的寒冷了。
南域国迎来了二月寒冬,窗外的一株白梅开得正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