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袭来的时候蓝千宸在田坎边找到了牵着老黄牛的胡海。
胡海身形魁梧如一座小丘,五官生的彪悍如塞外胡人,一看就是豪爽的人,奈何右腿却是跛着的,脚印便是一深一浅的。
那是他在战场上留下的,跛了脚之后再也不能征战疆场。
蓝千宸看到这样的情形时眸光微微暗淡:“胡叔叔。”
“嘿嘿,”胡海牵着老黄牛的缰绳朝俊朗的黑衣少年走去,脸上有几分福态:“臭小子。”
蓝千宸咧嘴一笑,朝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坛。
胡海半脸的络腮胡子颤动,声音洪亮如钟兴奋不已:“臭小子,还记着你胡叔叔好这一口。”说着便将老黄牛的绳子扔在地上接过酒坛坐在田坎上大饮了一口。
“那是当然。”蓝千宸得意的笑了笑也坐在他的身边:“这两坛酒可是老头子珍藏了三十年的女儿红。”
胡海嘿嘿笑,嗓门很大:“蓝大将军会许你喝酒?蓝大将军的家规不是不许儿子喝酒的吗?”
少年的嘴角微微抽搐。
撇撇嘴不满道:“昨晚我是打算去地窖拿两坛酒来带给胡叔叔你的,结果还没拿出来就被老头子抓个正着,老头子以为我半夜三更爬起来偷酒喝,气得差点把九节鞭拿出来。”他的剑眉一拧郁闷至极:“后来我说是带给胡叔叔你喝的,哼,老头子居然把他珍藏了三十年的女儿红拿出来给我,要我拿给你。”他是少年心性,故意委屈道:“胡叔叔,老头子一点面子也不给我,亏我是他的儿子。”
胡海指着少年哈哈大笑,一手抱着酒坛乐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蓝千宸眼珠一转,声音忽然变了一个调子除了委屈倒是有几分调皮,他侧过头看着胡海满脸的精明:“胡叔叔,平日里你和老头子去喝酒,真是好意思不带上我?亏我为了给你带酒喝差点被老头子给抽了一顿。”
胡海很有兴趣的凑过脸到少年面前,动作像是要说悄悄话一般可声音却大得像是见了鬼一样:“你和你爹不是对头吗?怎么你还想跟你爹去喝酒?”
众所周知,蓝龙泽和蓝千宸是对头这件事情,整个南域怕是都知道。
蓝千宸对胡海的大嗓门早是习以为常,他一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反而很喜欢这个叔叔,觉得这个叔叔很是豪气,很是随和。
他耸耸肩无奈道:“胡叔叔你又不是不清楚,关外征战哪会时常有酒喝?再说了,老头子在我面前是老虎,可是在我娘面前就是纸老虎了,偏偏我娘讨厌酒鬼,老头子就为了我娘很少饮酒,他还不乐意我喝酒,若府中无大喜事,平日里我就是找遍整个蓝府想找一坛酒喝也难,我若是去地窖取酒,不到半天就传到老头子的耳朵里了。”语气里满是哀怨:“更可恶的是,老头子平日和各位大人喝酒时,从来不许我喝酒,居然只让我喝茶,喝茶,喝什么茶啊,喝多了会郁闷成疯子的。”
少年话音未落,胡海已经很不给面子笑得横肉颤动了,像是要倒下马背一样的夸张,只差没拍手称快了:“哎呀呀,大将军真是真性情,真汉子。想来想去,这天底下怕也就只有大将军敢对你小子这样了。”
蓝千宸瞪眼过去,明显很不乐意。
他撇了撇嘴,抱着酒坛猛然喝了一大口,不知是喝的太急还是他向来很少饮酒,酒刚入喉就猛的咳了起来,一张俊脸被咳得通红。
胡海拍了拍他的后背,乐道:“臭小子,不能喝酒还和这么急。”
蓝千宸面上一红,瞪着大眼睛满是不情不愿。
胡海也不理他的不满还是继续笑。
顿了一顿他伸了伸腿喝了一口酒,神神秘秘的道:“小子,我告诉你,你爹他不是怕你娘,那是尊敬你娘。”
“尊敬?”少年扬了扬眉毛一脸不屑:“他这么尊敬我娘,为什么不对我好点,我可是他的亲生儿子。”
“嘿嘿,”胡海没大没小,一副好哥们儿的模样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语重心长:“你爹在你娘面前是纸老虎,没脾气,那是因为你爹是个好丈夫,好丈夫就是要让着自己的女人,让自己的女人闹,闹着闹着她自己也会觉得没意思了。你小子以后要是娶了媳妇,难不成你媳妇和你吵吵嚷嚷的时候你还撂起袖子跟她吵?我告诉你,作为一个好男人,千万别和女人在这些事上争输赢,你即便是赢了也赢得不光彩,输了就更没面子了。但你若是让着她,她也就闹闹嚷嚷,没事了后她会知道是自己在无理取闹,心里还会感激你。”
蓝千宸眯着眼歪着脑袋:“胡叔叔,很有道理啊!”
“那当然,”胡海乐了:“我胡某人……”
“胡叔叔,”少年一脸面瘫样的斜着眼,他的胡叔叔,一直没有娶妻吧。当下他面瘫着一张俊脸语气却万分好奇:“你哪这么多心得?”
胡海得意无比:“想我胡某人年轻的时候,那也算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
少年的脸更面瘫了,他眯着眼直直的看着胡海,看得胡海都不好意思了万分尴尬的咳了一声装出身为长辈的沉稳内敛样子:“咳,这个,这个……”
胡海被他看得头发有些发麻,又故意咳了两声。
胡海素是喜欢逗他,一会儿后又嘿嘿笑道:“依我看,你小子以后要是娶了媳妇,你媳妇和你吵吵嚷嚷的时候,你还真会撂起袖子跟她吵。”他继续乐不可支的笑了笑:“这就是男人和小毛孩的一个区别。”
蓝千宸的面庞一阵青一阵红:“本少爷我可是堂堂正正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和女人吵架?”
男人频频点头笑意盈盈:“对,对,你是男人,才不会和女人吵架,你只是会和你爹吵架。”
少年的脸色通红,犹豫了片刻后闷声问他:“那老头子为什么在我面前是老虎,比母老虎还老虎。”
“这简单呐!”胡海问他:“你们蓝家到你这一代,是不是七代单传?”
“蓝家这一代只有我和清儿。”
“这就是了。”他直起腰背继续道:“七代单传,到这一代虽还有一个女儿,但到底是女儿,男丁可就只你这一根独苗了。这将军府上上下下的,还不都惯着你,宠着你。至于你爹为什么在你的面前是老虎,也是因为如此的。你爹正直刚毅,戎马一生,最厌恶的就是游手好闲,吃喝玩乐的富贵子弟。你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你爹肯定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因为被宠上了天而变成无所世事,只懂吃喝挥霍的人;再说,你生长的环境也很不同,大将军的儿子,胆大些反逆些,都很正常,可这大将军上面还有皇帝啊,伴君如伴虎,所以你爹处处都得压制着你,指不定什么时候天就被你捅了个窟窿了。所以,这蓝府其他人都是扮白脸的,就你爹一个人是扮红脸的。”
蓝千宸听得微微一愣。
见少年未开口处于愣神时胡海有些沾沾自喜,他眼睛一转,透出三分童心七分逗弄:“其实小毛孩不喝酒也是好事,俗话说酒肉穿肠过嘛!”
少年真是觉得憋屈,连脸都青黑了,他咬牙切齿般瞪眼大有炸毛的趋势:“小毛孩?胡叔叔,你要不要我提醒你再过不久我就十八岁了,我是一个男人,男人,堂堂正正的男人。”
少年一瞬间觉得挫败极了,为什么要说他还是小毛孩?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童心不老的叔叔?非要刺激他才过瘾?他是男人,堂堂正正的一个男人。
胡海笑容可掬如弥勒佛,颇为正经道:“你小子的脾气跟蓝大将军的脾气都是又臭又硬,果然是父子。”
“胡叔叔你开什么玩笑。”少年扬扬眉毛眼睛中是天大的不赞同和桀骜轻狂:“他整天一副教训我的样子,仿佛我大逆不道似的,我的脾气跟他的怎么可能像?”
胡海摇了摇头故意叹道:“唉唉唉,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呐!”说完又故意做出叹息的样子喝了一大口酒。
蓝千宸的嘴角猛地抽搐,不搭理胡海了。他的这位叔叔,果真是童心未泯的老顽童。
胡海却又兴趣大有一副好哥俩的语气:“唉,小子,我就不明白了,你爹对你这么严厉,你怕不怕他?”
蓝千宸神情一滞,眯了眯墨玉般的眼睛没好气的扫了他一眼:“怕。”
胡海乐了:“嘿嘿,你小子居然会怕?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么?怎么就怕自己的老爹了?”
蓝千宸看着自己兴奋的叔叔顿时觉得悲哀,他的胡叔叔用得着这么八卦么?他一定是故意的,明明知道他和自家老头子势如水火,还故意问他怕不怕,这一定是故意的。
青丝轻轻一扬,明亮的眸子仿佛想起了老头子又冷着一张脸教训自己一般,他嘴一歪:“我怕他啰啰嗦嗦的教训我。”
不仅是啰啰嗦嗦的教训他,气火了的时候还拿出九节鞭抽他,那天杀的九节鞭,是蓝龙泽专用来教训他的,教训他这个逆子。
“大将军一向很言简意赅的。”胡海为自己的上级打报不平乐极道:“是你小子脾气太臭了才对。”
“胡叔叔,你也太冤枉我了。”少年故作委屈十足,活脱脱的受了天大的委屈,可眸子却明亮生辉像夜晚的繁星:“老头子的脾气可不见得会比我好到哪里去。”
胡海又故意摇了摇头作出叹息的模样:“你小子这脾气,不知道还有谁能够治。”
蓝千宸拿着酒坛的手微微一抖,脸色难看的憋了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还真有个人能治。”
胡海一愣,咧了咧嘴笑得万分老狐狸:“哟呵,是哪位高人?”
蓝千宸又憋了半响,闷闷的道:“是清儿。”
“一个小女娃能治你小子?”他万分怀疑。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对她言听计从,她三言两语间就能让我放弃自己的立场。”蓝千宸挠了挠脑袋:“总之就是见不得她不高兴,见不得她委屈。”
他想了想:“清儿她九岁不到,就精通琴棋书画了;到了十三岁时,在费脑子下棋上,就已经胜过临阳的棋圣鲁先生了;十四岁那年,老头子已经不请教书先生来教她了,那些先生根本没能力继续教下去了。只有一点,”他顿了顿才道:“清儿性子清冷,不太爱同人说话,表情总是很淡。”
胡海眉毛一挑:“同你这小子倒是南辕北辙的性格。我就奇怪了,你小子这脾气是谁人都不服的,连在大将军面前也是桀骜不驯,可偏偏,一个小女娃的三言两语却能将你治得服服帖帖的,这是不是就是人们说的一物降一物。”
胡海笑了笑,看着少年的表情是带着九分的幸灾乐祸。
蓝千宸翻了翻白眼,肠子都悔青了。
这些事情,告诉谁不好偏偏告诉了他的胡叔叔,他童心不老的胡叔叔,现在肠子都悔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