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年农历七月二十,宜嫁娶、祭祀、祈福、求嗣、开光……
河边县以西四十里,龙山。
下午四点三十分,天晴,有风。
龙山,虽然算不得是什么名山,也并不太高,然从侧面看去,形如猛虎,踞卧于此,气势磅礴,其山顶更有如虎首,坐北朝南,远望着对岸那片片丛林与群山……而在龙山脚下,波涛翻滚,蜿蜒而过的蓝溪河将此山三面包围其中,又酷似一条巨龙,盘旋缠绕如同守护着这座山峰一般……若是有精通风水之士见了,必然会惊呼感叹连连。
山顶有树,但俱都不高,野花青草遍布整个山巅。如果仅仅如此,那实乃重阳登高,又或郊游踏青之最佳选择。但万事万物总归会有诸多遗憾,正因为此地风水极好,因此山顶上野坟密布,想来那些死去之人也是希望借此地之风水带给家人以余荫的庇佑吧。
此刻,最靠近山崖边十数座放有一束束鲜花的坟包前,站立着五道身影。当先一人,身材高大,留着寸头,身上的那件野战背心完全无法阻挡高高鼓起的肌肉,显得力量十足。在他身后,并排站立着四个人,三男一女。当中两人,都是三四十岁的模样,面貌沧桑,西装皮鞋,不过却并未打有领带。他俩一个面容白净,一脸和气,如同做生意的老板;另一个却皮肤略黑,面貌粗犷,脸上更是有着一道深深的疤痕。其余二人为一男一女,都很年轻,女人一头短发,身材修长,显得极为干练,她身着红色风衣,衣摆在山风中不断摆动,唰唰作响;最后那名年轻男子则留了一头的长发,随风飘舞,低垂在身侧的右手上有一枚银光闪闪的小刀在手指间不断翻动,有如跳动的音符,竟然带给人一种难言的美感。
他们五个人此刻共同的特征就是表情肃穆,在当先一人的带领下,一同朝着眼前这些坟包深深地弯下了腰……
如此反复三次之后,当先之人才站直了身子,冷冷地发问,“风放得怎么样了?”
听见他的问话,那长发青年手中的刀子立刻就消失不见了,“铁哥,比想象中传得还要快,这才不到十天,咱们整个河边县几乎就无人不晓了。想来,该知道的人肯定都已经知道了。”
他口里的铁哥自然就是河边县大名鼎鼎的铁手了,洪爷门下第一人,河边县地下势力真正的一人之下,无数人之上的存在。
铁手皱了皱眉,“比想象中快……哼。”
短发女人忽地出声道,“或许是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
“红,有根据吗?是谁在里边捣鬼?”脸上有着一道疤痕的西装男沉声问道。
女人淡淡一笑,“谁知道呢?越南仔、金三角那边的一些部族,还有马老六那边都有可能。”
另外那个一脸和气模样的西装男这时也说话了,“那咱们现在怎么办?是不是要先把手里的事暂时停下来,等查清楚这个事情之后再动?”
铁手冷笑了一声,“不必,无论是谁,也无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这都不重要。”
此言一出,其余四人皆是一片沉默。
过了片刻,铁手又才缓缓发问道,“螳螂动了吗?”
长发青年点头笑道,“动了,今天上午来了四只。铁哥,咱们要不要把他们都给做了……”
“愚蠢。”女人冷哼了一声,一脸的不屑,“小刀,你以为铁哥把他们引过来,就是为了要做掉他们吗?做事要用用脑子。”
长发青年也不着恼,嘿嘿一笑,“红姐说的是,是小弟失言了。”
满脸和气的西装男想了想,疑惑道,“阿铁,放风也就算了,你还把条.子弄过来,到底是为什么?”
“明哥,铁哥这么做当然是有道理的,该告诉我们的时候自然会对我们说……”短发女人显然有些受不了其他人对铁哥的质问。
“阿红,大明是你的前辈,怎能如此没大没小?道歉。”铁手依然背着身,淡淡说道。
短发女人想也没想就给了自己脸上一巴掌,她打得很重。那精致的脸上立刻就出现了五道红色的手指印。不过她不仅身子依然保持得纹丝不动,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明哥……”
大明摆了摆手,打断道,“没关系。阿铁,我也是把阿红当作自己的妹子,咱们几个人之间都是过命的交情,有什么错不错的?说这些就是见外了。好了,我也没别的意思,其实阿红说得也不错,对于你的选择,我哪有信不过的。只是……嘿,你也知道我脑瓜子不好使,就是有些没想明白而已。”
疤脸男听得顿时就不乐意了,“我说大明啊,你这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呢?所有人都知道这里就老子最笨……”
大明呵呵笑了,“强子,你那不是笨,是大智若愚。你没听过吗?傻人有傻福……”
强子撇了撇嘴,啐了一口,转过脸去,就不再说话了。
铁手这时忽然转过身来,他叹息了一声,“好了,大明说的不错,大家都是过命的交情。强子、大明和我……咱们一起给洪爷做事都十几年了吧?阿红和小刀虽然比起我们几个是短了一些,但也有三五年的时间了,我也是信得过的。其实……这个事,你们就算不问,我也打算要和你们说说的。”
铁手从兜里掏出了一包烟,从中取出一支叼在了嘴里……
短发女人见了,赶忙拿出了打火机,想要凑过来为他点上,怎奈此时正好有山风吹过,几次打燃的火全都被山风给吹灭了。铁手侧过身,又用两只大手挡住了风,这才点上。
随后他朝着山崖边走了两步,望着远方,深吸了一口烟后,任由烟气冲刷着自己的脏腑,片刻后,才又缓缓吐出。
“你们知道吗?这次洪爷想要涉足毒品这一行,我其实是不赞同的。”
背后四人顿时就被他的这句话给惊得面面相觑,那叫小刀的长发青年恍然大悟道,“铁哥,原来你故意放出风声,又引来警察,就是想要使这个计划还没有开始就先胎死腹中啊……”
这一次,破天荒的,那短发女人只是看了小刀一眼,并没有出言反驳。很明显,这也正是她心中所想。
大明似乎显得有些犹豫,“阿铁,你这么做,洪爷肯定不知道吧?如果让他知道是我们放出去的风,那……”
也无怪乎他如此紧张,跟着洪爷十几年了,对于洪爷的敬畏那已是深入骨髓。铁手这样的做法,形同背叛,怎能不让他感到胆战心惊。
铁手微微一笑,“不!洪爷肯定知道是我放出风的……”
“啊!”
其余四个人吓得东张西望了起来,似乎周围随时都有可能冲出一群人来似的。
“不必惊讶。”铁手摇了摇头,“又不是什么大事,没什么好担心的。咱们几个人里面,我跟着洪爷的时间最长,二十几年了,我了解他,但他更了解我。”
“铁哥……”短发女人想要说点什么,却张了张嘴,只叫出了这两个字后,就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铁手忽地哈哈一笑,“其实小刀说的不错,我故意放这股风出去,就是想把这事闹得人所皆知。原本,还想着能让洪爷就此收手,悬崖勒马。可惜……”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抓了抓头发,这才又接着说道,“洪爷就是洪爷,嘿,他老人家哪里会因为这么点风吹草动,就偃旗息鼓的。”
听见铁手坦承了自己的失算,众人面色都有些难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铁……哥,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小刀问这话的时候稍显紧张。
铁手眉毛一扬,“不用担心,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当然是按原计划来了。”
大明有些不解,“阿铁,既然一切还要照旧,那你又何必这么去做?万一因为这事而惹得洪爷心中不快,岂不是很不值?”
“不值?呵呵……”铁手转身看着眼前的四个人淡淡说道,“你们怎么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又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赞同洪爷的这个做法?”
四个人都没有说话。
铁手叹息了一声,“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洪爷。”
四个人似懂非懂。
铁手又道,“我从92年开始跟着洪爷,那时候我才14岁。要不是洪爷,我他妈的早就饿死街头了。我不管洪爷是怎么想的,我早已是把洪爷当成了父亲,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
这番情真意切的话,听得其他四个人都微微有些动容,心里的那份紧张也逐渐消失不见。
铁手抬头望着天空继续说道,“从92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22年,我和当时的很多兄弟一起,跟着洪爷在对岸和那些越南鬼子,几经拼杀……用了足足五年,拿无数兄弟们的鲜血和生命,最后才终于在对岸那边站稳了脚跟。在那以后,我们又花了五年的时间,才把势力和影响逐步扩大到了紧邻边境线的这两个县市……至此,赌场才算是开了起来。因为洪爷的华人身份,后来又花了不少钱,想了不少办法,笼络了无数人,才总算是控制住了这条从国内过来经由河边出境去赌博的渠道……有了这条渠道在手,越南人最终也只能是选择了妥协。有了洪爷,他们的赌场顶多不过是客流少一点,少赚一点罢了。可一旦和洪爷闹僵,那他们的生意就只能彻底关门。毕竟,对岸的所有赌场,都是靠我们国内过去的人所支撑起来的……”
四个人都不知道铁手为何现在要说起这些大家都知道的事,但他们都选择了沉默,耐心地听着。
“现在,对岸的所有场子,至少有六成都在洪爷的名下,每个月的流水过亿。这都是稳钻不赔的买卖,并且毫无风险……我这么说,当然不是混得越久,胆子越小。而是,洪爷的年纪摆在那里,他已经六十五岁了,赚的钱也已经足够了,何必在这种时候再去搞那该死的毒品呢?是,毒品的确是很赚钱,甚至比赌博更赚钱,但同样的,它也比赌博业的风险要大得多。要知道,洪爷准备做的不是软性毒品,也不是那种在有些国家都合法的大麻,而是四号。何必呢?咱们守在自家地盘上安安稳稳的赚钱不好?干嘛要去搞这玩意儿?如果只是赌博,或许国内睁只眼闭只眼也就完了,毕竟我们并不违法,场子都是由越南人出面开在对岸那边的土地上。可一旦沾上毒品,而且是这样大的数量和纯度,国家想要不管都不可能。更别提,这一次还是从锐利马老六那伙人的盘子里抢来的,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这下子,不光警察会盯上我们,外面道上的兄弟也会觉得我们做事不地道……”
“这……”疤脸男惊讶得张大了嘴巴,“老铁,你咋不和洪爷好好说说这些呢?”
铁手摇了摇头,叹道,“我说过了,可是洪爷……他说这个事已经定了。”
众人皆是一片默然……
铁手弹飞烟头,转身走向了最近的一个坟包,他蹲下身,在那个用石头刻出来的墓碑上伸手抹了抹,露出了一丝笑容,“这是疯狗,砍起人来,对面十几个人都拦不住。当年,我和他被越南人堵在了路上,就是他一个人一把刀冲在前面,身中了十数刀,血流得全身都是,却依然不退,逮着一个,就是一阵猛砍,杀得一众越南人一时间全都不敢靠近……呵呵,等最后护着我跑到蓝溪河边上的时候,他一个人背靠河水,和那帮人对峙,只为了让我赶快游过河去。我不肯,说要走一起走,他就朝自己腿上割了一刀,说‘老子又不是要救你,而是让你把这个消息传递回去。现在我腿上有伤,跑不掉啦,你给我滚!’我当时还只有十多岁,是流着眼泪游过河的……后来,我跟着洪爷的人马重新杀回去的时候,疯狗已经死在了河边,身上没有一处是完整的,血染红了老大一截河面……我能做的,也就是帮他收了尸骨,亲手刻下了这块墓碑……”
难怪这块墓碑如此简陋,上面的字是这么的难看?众人终于了然。
铁手起身又走到下一个坟头前,“这是炮筒,当年他是和我关系最好的。我是当时那批兄弟中年龄最小的一个,每次弄到好东西了,他都会想着我,有好吃的了,都会给我带回一份……呵呵。”似乎回想起了当时的一幕幕,铁手闭上了眼睛,脸上浮现出了笑意。
“后来,他也死了。就在一次和越南人的火拼中,正面砍杀,然后就死了。没什么好说的,两军对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技不如人,死了就死了吧。那时候,我已经不会哭了。我只是帮他报了仇,把对方砍成了整整七十八段,只因为炮筒是七月八号的生日。”
接着,铁手又指着后边的一块块墓碑说道,“这是爆头,我们那些人里,就他枪法最好,每次打人都枪枪爆头。我们当年的那帮人里,对越南人威胁最大的就是他了,所以他也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后来终于中了越南人的暗算,被一个漂亮女人给引了出去……最后被送回来的就只剩下了一个脑袋,身子根本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还有后边的野人、老瞎、屌毛……这些还只是我亲手埋葬的兄弟……”
铁手说到这里,再也难掩脸上的悲伤。
短发女人走了过去,刚想要说点什么安慰的话,铁手就吐出一口长气道了句,“我没事。”
站起身来,铁手看着眼前的四个人,平静地说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会不赞同洪爷贸然涉足毒品领域的原因了……每一行都不是那么简单的,我们用这么多年,拼掉了许许多多兄弟们的性命,才有了如今的这份家业……一旦做起了毒品,我们又要从头开始……就算兄弟们愿意,也不惜身,可是……我们又打算在这上面再耗个多少年?这……真的值得吗?大家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我不想你们,有一天也像我曾经的这些兄弟一样,最后落得埋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