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令撤回自己的手,叩首回道,“给皇后贺喜,殿下已有孕了。”
满殿里的奴婢都惊讶地看着太医令。自从立后大典的婚仪之后,那一夜好一场大闹,皇帝元宝炬离开了凤仪殿回自己寝宫昭阳殿以后就再也没来过。
那样的事瞒不了人,柔然皇后当时做了什么后来传得满宫皆知。那自然宫里也就同时都知道了皇帝元宝炬已经被柔然皇后重伤,成了废人。
现在,柔然皇后居然还怀孕了,可真是天意安排。
桃蕊自然不用掩饰,也敢放肆,大喜道,“是真的吗”眼巴巴地看着太医令。
太医令毕竟是医者,这种简单的脉象岂能弄错。不敢抬头,淡然又肯定地回答,“是,殿下已有孕两月之余。”
落英先是没反应过来,这时已变怒为喜,心里顿时就乱了。挥了挥袖子,说不出话来。还是桃蕊送太医令出去,说了些客气话,又代皇后行了赏赐。
桃蕊倒真是得力,回来后便支使着宫婢们给皇后洗漱更衣,哄着落英上榻安寝。
宫婢们都心里略有轻松,想着皇后逢此大喜事,想必不会再发脾气折磨人了吧
桃蕊是一心想让皇后静养,其实她心里也是替皇后心事重重,只是等到落英安睡了她才守在榻前,隔着床帐守护落英,想把这事情想仔细。
凤仪殿中安静了,灯也暗了,在半昏半暗中,只有桃蕊隔着床帐着对落英。那些不相干的宫婢们早就不知道都躲去了何处。从柔然本部草原上来的两个孤独女子隔着床帐相对默默无语,谁都不知道谁是不是睡着了。
昏暗中有细如蚊蝇的啜泣声响起一下子惊到了毫无睡意的桃蕊。这啜泣声压抑而隐忍着,声音不大很陌生的感觉。原本蜷缩在地上的桃蕊一下子就爬起来,几乎要惊呼出来。她几乎怀疑这寝殿内除了她床帐内的皇后还有第三个人。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敢在这儿哭
桃蕊毕竟还算稳重,她沉下心来仔细辩了辩。声音正是从床帐里发出来的,是落英的哭声。她之所以觉得陌生,怀疑还有别人在这个幽闭的空间里,就是因为她从未见落英这么哭过。
桃蕊虽是奴婢,但和公主一起长大,落英是什么样的人她比谁都清楚。虽然不像她的妹妹月光公主一样受到汗王的特别宠爱,遭到些微的冷落,但也并不被压抑。姊弟、姊妹之间感情不错,公主性格奔放些,但在柔然的草原上也用不着过分地克制自己。
桃蕊从来没想过,公主嫁到魏宫来就是皇后,若不是亲眼目睹,深知其中滋味,她怎么也想不到落英反倒要受委屈。公主身后是强大的柔然,在魏宫中谁敢对皇后不敬中原人心机深,城府深,桃蕊现在才知道。她明白公主也是现在才知道。
“殿下”桃蕊隔着床帐轻轻唤了一声。
“桃蕊”落英的声音立刻隔着床帐传出来,声音低沉、沙哑,反倒显得温柔,让人觉得楚楚堪怜。
桃蕊将床帐钩起来。
几乎是与此同时,居然有一缕若有若无的胡笳声传来。
落英和桃蕊都不再说话,都一动不动,都凝神细听。
魏宫中崇楼杰阁,殿宇相连,一眼都望不到边。胡笳声隔着这么多重的阻碍传来总觉得磕磕绊绊,不像在草原上听到的时候那么无拘无束。但胡笳声让人想起草原的广阔苍凉,这时胡笳声听在落英耳中一声声格外牵动她的心弦。
“公主切勿伤感,若是能生育儿郎就是大魏的皇子,公主在魏宫也就有根基了。”桃蕊虽是个奴婢,又是偏邦来的,倒还有点小见识。
落英没说话,又啜泣起来。她嫁给魏帝才没多久,按说正该是新婚燕尔的时候。这时又有了身孕,也应该是最开心的时候。但照魏帝对她的态度,哪里是真把她当妻子呢她有大魏皇后的尊荣,不过是因为她身后有强大的柔然。
他不以她为妻子,并不曾经来看过她,哪怕他已经是废人。也不曾召她去过他的寝宫昭阳殿,或者只是说说话而已。她有了身孕,却只有她自己的一个奴婢在与她分享,劝慰她。她也甚至没到要立刻命人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桃蕊说这个孩子如果是男孩就是大魏的皇子,就是她的根基。正是“根基”这两个字让落英觉得可怕,因为有了这个孩子,她也就要在大魏落地生根了。她永远都不能再离开长安。
想到这儿落英忽然不哭了。既然如此,既然有了这个孩子,她不是一个人了,她要为她的孩子想一想。
“殿下,要去奏报主上吧”桃蕊恰到好处地提出她的建议。
“现在就命人去昭阳殿。”落英狠狠地拭了泪,她的孩子是大魏皇族的血脉,理应召告天下,不必遮遮掩掩。这将是大魏皇帝的嫡系血脉。那个废后所生的太子现在也不过是庶出而已。“不只昭阳殿,还要命人出宫去大丞相府告诉大丞相。”落英恨恨地道。
在落英心里对魏丞相宇文泰始终没办法有好感。尤其是到长安以后,逐渐明白大魏真正的主宰者就是这位大丞相。她夫君元宝炬,所谓大魏皇帝,不过是任丞相宇文泰玩弄股掌间的傀儡而已。
而她与元宝炬终成怨偶就从宇文泰积极促成两国联姻开始。宇文泰要的是她柔然公主的身份,至于她嫁到长安、入了魏宫是什么感受,与他全无关系,他也根本不会去考虑。每当想到这儿,落英就会免不了痛恨宇文泰。
“奴婢这就命人去传话,公主好好休息。世子走了,没有人护着公主,公主在长安、在宫中事事处处都要自己小心。”桃蕊不放心地叮嘱。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落英陡地黯然伤神。她看着桃蕊,“父王和弟弟为了柔然和大魏联姻,可曾想过我月光说不愿意再入长安,父王才命我来,怎么说也是妹妹不要的才给我。”落英语气里满是伤感。“世子想必也是因为知道我夫君成了废人,想不到我与夫君还会有子嗣,才弃我于此而赶去邺城再与东魏联姻吧父王不只我一个女儿,世子也不只我一个姊妹,还是柔然最重要。”
落英说的话和桃蕊心里想的相同,只是这话桃蕊绝不敢说出口。既便公主自己说出来了,桃蕊也只能娓娓相劝,岔开话题。
“要说起来这些年世子小小年纪为了我们柔然殚精竭虑也真不容易。奴婢听说东魏的高相国和长安的大丞相一样,只是高相国少年得志,想必世子也是想结交高相国,为柔然再多取利。”桃蕊的消息知道的不少,她本来就是个有心的人。
“东魏的皇帝与皇后结缡不久,又感情极好,皇后还是高相国的妹妹,想必不会废了皇后吧。”落英有心事,随口道。心里想,如果是自己夫君这样的傀儡皇帝,月光还是不要嫁给他好。屠有皇后的虚名,又何必呢
“月光公主可以嫁给高相国。奴婢听世子说过,高相国年少而有大材,又是风姿卓绝,世子很喜欢这个高相国。”桃蕊说到这儿就不再往下说了,她忽然觉得这话在落英面前说不合适,也许会触了公主的隐痛。
“什么皇帝、相国,”落英叹道,“只要能得一心人,不是皇帝、相国又何妨”落英在心里惦记起妹妹的命运,希望她别和自己一样。再像金玉一般的人,若是对你无心,要他有什么用呢
落英的思绪忽然飞回到了大婚的那天晚上。她的夫君并不是无心的,只是他的心从来没有落在她的身上。他们唯一共度的那半个夜晚,就在这凤仪殿中。他也可以温存体贴,只是那是在他的梦里。如果他一直没醒来多好
落英从榻上起身。
“殿下”桃蕊不解地看着落英,小心翼翼地扶住了她。
落英抬起头看着她,在昏暗的灯光里,她的眼晴里竟然温润而满是光彩。“我要去昭阳殿见主上,亲口告诉他。”
桃蕊先是有点疑惑,但后来心里一想,如果公主亲口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主上,主上也会高兴吧毕竟是他的子嗣。
于是桃蕊便帮着落英着衣。
尽管已经是夜色深沉,但大丞相府中宇文泰的书斋里却灯火通明。
云姜充杂役以供驱使,给已经议政有数个时辰之久的大丞相宇文泰、左丞苏绰等奉茶。尤其对左丞苏绰格外关照。
苏绰年纪不算老迈,但身体一直不康健,最近尤其体弱多病。这时在大丞相府中议事,时间久了,又都是极费脑力的事,还真有点撑不下去了。
苏绰身兼度支尚书,为人又擅理财,今夜和大丞相议事这么久,说的都是利国利民的善政,只是不管民间财政还是军费,哪一件都要精打细算。奇谋叠出,周详老到,这是苏绰擅长的事。
谁心里都清楚,两魏迟早再战。也许这个再战的时间还等不到高澄和宇文泰约定的三年期限。
西魏国力贫弱,不能不处处精打细算。从屯田到劝农桑,细务一条一条细说,确实让苏绰费了不少精神。
劝农桑,减赋税,这是宇文泰和苏绰早就一起达成的共识。国初立,又逢天灾,必得要爱惜民力。前番已经是几次倾全国之力与西寇大战。如今再要不使民以时,民不堪重负后果不敢设想。
宇文泰想着与民休息,这就要着力培养地方任职官员的财政概念和素养。作为一个地方长官,致少要有上行下效的体谅之心,明白宇文泰心里的策略,才能将宰辅之命执行彻底。
课役大数心里清楚,以此为限的基础上与民休息作为天灾之后对生民的慰籍之心。而地方长官甚至还要学会记账,出入清晰。一边是生民之利,一边是国之所用,两笔账都要做得恰当。恤国怜民,哪一样也不能少,这才能从中权衡。
休养生息以养实力,增户籍,就是为了来日再战做好准备。
人有了,军费的来源就是屯田。屯田以自给,以养战。这也不是一时半刻能见功夫的事,可也不能等到了三年之期再着急。宇文泰心里记得河桥之辱,一刻不敢忘,只等蓄势渐足便寻机出战。眼前做的功夫都是必要的铺垫。
云姜青衣布裙并不惹眼,她往来奔走奉茶时身姿轻盈不肯碍事,所以苏绰也并未留意。倒是一直坐远些的于谨和赵贵看出来,也没多话。
“好,好”苏绰笑道,一边抬起头来把自己刚才写的记账范例指给坐在他旁边的大丞相宇文泰。“以墨色和朱色相区别收支,丞相看起来可一目了然乎”他刚说完就连连咳起来。
宇文泰看到那范例眼前一亮,正要大呼“先生赐教我得之矣”忽听苏绰咳嗽,宇文泰恍然大悟般抬起手臂,大袖飞舞时他的手掌已经在自己额上相击两下,悔道,“我之过矣,拖累先生这么久,必是累了。”说着他转过头来,竟亲自伸手在苏绰背上拍抚。
“丞相折煞下官了。”苏绰好不容易止了咳。又殷殷叮嘱道,“丞相已命在行台治学,实务也是学问。国势如此,减吏缩支不是根本之法。若是能员干吏多了,人人都可为丞相把实务做到实处,这才是大大的益处了。若是真能如此,国势必然日盛。”
宇文泰笑道,“仓禀实而知礼节,先生真是见到实处了。”
宇文泰把刚才繁琐之务都抛到一边。因为所获颇多,所以心里舒畅,倒也并不觉得有多累。
云姜在稍远处候着,暗中看到郎主神色清爽,心里也好过些。这些日子以来,宫中还算安静,郎主总算是能少用些心,只一心于政务、军务上。早起晚睡早就习以为常,通宵不眠也不罕见,所幸还一直身康体健,想必心里总想着国事,病都不敢病。云姜想到这儿就无比心疼郎主。
宇文泰自己不在意自己,倒怕累着苏绰,吩咐人把“苏先生”送回府去。自己又一直亲送出书斋去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