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不看跪在地上的康娜宁,特别专注地盯着元仲华,平静地等她的反映。
不只高澄,满院子里的妾室、婢仆,全都把目光集中在了主母元仲华身上。
只有阿娈一个人是盯着康娜宁的。这个妾室和以前都不同,甚至那个东柏堂的外妇都不能和她相提并论。世子不把外妇带回府来,至少也是有顾忌夫人元仲华的原因在内,说明世子还是在乎世子妃的。而且那个外妇恩宠多却一直没有生育,暂时也形不成大患。
可是这个新置的妾室就太特别了,太与众不同,太美艳,还这么快就有了身孕,世子公然带回来提前没有透露出一点消息。阿娈忍不住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有点手足无措的世子妃,她知道这眼前的场面对于世子妃来说是多大的冲击和考验。
世子妃不长于应对这样的人和事,她不能不替世子妃留意。
大将军府里的妾室其实不少,包括生育了庶子的宋姬、王姬,这时虽表面上不敢显露,心里却饶有兴趣地静立旁观。在她们心里,世子独宠世子妃,没有人敢分庭抗礼。这次局面突变,不知道以后会不会一改从前的情形
元仲华突然听到高澄吩咐那个异族女郎,让她来“拜见主母”,她一霎时还有点恍惚,她要拜谁谁是她的主母突然就见那女郎走到她面前跪下来。她是来拜她的
她是她的主母那她的夫君现在也是她的夫君那这胎儿不用问也知道了,必定也是他夫君的骨血了。元仲华被大袖掩着手,下意识地轻轻在自己的肚子上抚了抚。这个好消息,她盼了这么久,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就有人抢先了。
元仲华看着跪在地上的孕妇有点不忍心,她回身看看阿娈,终于还是秉持着她一贯的个性,轻轻吩咐了一句,“扶她起来吧。”
阿娈听出来世子妃声音里的委屈。以元仲华的身份,心里再委屈这个时候也不能发脾气失了身份,只能忍着。
阿娈盯着康娜宁走过来,她替世子妃扶起她,“主母赐汝平身。”这就表示元仲华接受了她这个妾室。阿娈心里对高澄有点抱怨,既便真的置了妾室,有了身孕,也用不着这么当众给世子妃难堪啊。
高澄一直盯着元仲华看。他也知道元仲华是受委屈了,可是他心里也不舒服。受委屈了可以私下里和他讲,这么多人,她这个主母做出这么不痛快的样子,这么勉强,倒好像他置个妾室是他错了一样,还有这个道理吗高澄觉得自己完全没有了颜面。在梁国要受人算计,要曲尽逢迎,怎么回了邺城,在自己的大将军府里还需要这样
恰巧这时元仲华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他清楚地看到她很久都没有过这种倔强的眼神了。难道她还真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妾室和他生气她还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对她的吗
元仲华看到高澄目光中不止没有一点愧意,甚至连一点温存都没有,还略有不快。他有意一句都不解释,一点面子都不给她,就让她接受生硬的事实。再联想起他在建康时,她在东柏堂见到的那个他失而复得的外妇,一直被他独置一处,也同样是一句解释没有。这时她心里不只是委屈,都有点心灰意冷了。
突然什么都不想告诉他了。他早就有子嗣,而她现在只有这一个,这对她来说是独一无二的,但对他来说并不是。
“世子累了,早点休息吧。”元仲华也不管自己说的话合宜不合宜,匆匆一礼便退到一边,意思是让高澄进去。她没有公然退下把他一个人抛在这儿,已经是十分克制自己的脾气了。
她敛衽略垂首地站在旁侧,不再看他。心里却禁不住暗想,如果他过来对她温柔询问几句呢如果他愿意携她一同进去呢她会不会愿意其实她心里也不想像现在这样,只是自己拗不过自己,怎么也没办法学会变成像那些妾室一样去取悦他。
高澄心里被气得要命,表面上却置之不理,假装云淡风清。吩咐安置康姬,有身孕要好好服侍,然后没再看元仲华一眼,就自顾自地往自己所居的院落去休息了。哪儿还有心思入宫陛见
与宇文泰的三年之约是用来平定边患、富国强民以备再战的三年,谁又能知道中间会不会有什么变故而打破三年之约他要是入宫,要是和心腹们去东柏堂议政,免不了就会涉及到之前很早的那个话题。
和大梁算是暂安了。南境平定,北边尚有边患。听说宇文黑獭已经和柔然和亲,柔然公主郁久闾氏正式被策立为皇后。这样一来那个所谓的“头兵可汗”阿那瑰是不是就会在两魏的天平上有所倾斜这是显而易见的嘛。
怎么和柔然才能形成良性关系以什么作为开始战争显然是不切实际的。柔然骑兵的骚扰不那么好平息。何况一旦和柔然开战,谁知道西魏会不会和柔然联手又趁势而来。真要如此,以一敌二,客观地想想,确实不可行。那就只有先讲和,那么和亲这种手段就是免不了的。
头疼的事又来了,难道真要废了元仲华,重立柔然公主做世子妃
下午都过了晡时了,阿娈几乎是心急如焚。
整个大将军府里死寂沉沉。听说郎主进了他住的那个院子就再也没出来。阿娈还特意留心了一下,知道那个粟特女子“康姬”被安置好了,现在也没有什么动静。
可是夫人元仲华自从回来到现在就一直在寝卧中,也没有出来过。元仲华不食不饮,一直躺在榻上。阿娈知道主母最近一直嗜睡,但是也不都像今日一样这么安静地一直躺在榻上,显然是有心事了。
阿娈知道,东柏堂外妇的事被太原公高洋最终挑明了,这对元仲华本身已经是一次打击了。没想到伏笔突生,又凭空出来一个美貌异常的“康姬”,甚至都有了身孕,看起来和主母的孕期也差不了多久。这就是更大的打击了。
以阿娈的角度来想,主母这时候决不能赌气、任性地不理郎主。她觉得,只要主母稍稍地肯迁就一些,郎主必定不会和她生分了。
站在院子里,眼看着都要日入了,阿娈下了决心,返身走进来。穿过帘幕走进内寝,看照样还是床帐垂落,阿娈走到榻前,隔着床帐听了听,里面没声音,听不到元仲华睡眠时那种匀净、眠长的呼吸声,知道她并未睡着。
“阿娈。”恰好这时元仲华隔着纱帐唤她。
阿娈心里一喜,借机挑起床帐来问道,“夫人饿了吧”看到元仲华在榻上侧躺着,气色不是很好,和早晨时候的容光焕发不可同日而语。
“不饿。”元仲华一口回绝了她。
阿娈在榻前跪下来,靠近元仲华,低声轻柔劝道,“奴婢明白夫人心里不是怨恨郎主,其实夫人心里一直惦念郎主。可是郎主刚一回来,夫人就这么不理不睬的,郎主怎么能知道夫人惦记他”
阿娈的话元仲华能听起去。何况阿娈说得入情入理,字字句句都能说到元仲华心里去。
元仲华身子动了动,像是要起来,阿娈赶紧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扶着元仲华起来。
知道她是听进去了,又接着劝道,“郎主就是这样的脾气,夫人又不是不知道。明明他心里也惦记夫人,可就是不会迁就。其实谁迁就谁又有什么关系”阿娈看着元仲华没有要反对的意思,于是出了个主意,“不如夫人迁就一回,去看看郎主,有什么话说明白了才好。不然埋在心里,时候久了就生了嫌隙,容易被人利用。”阿娈只敢提示这么一句,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高澄的脾气阿娈也知道,要是和元仲华这么生气,难免就被什么东柏堂的外妇也好,康姬也好,见缝插针利用了,那郎主和主母就真的生分了。
成不成就看元仲华的态度了。
元仲华抬头看她一眼。忽然道,“如此也好。”她居然肯了。阿娈心里真是喜出望外。
时至日入,就好像累了一天的太阳自己也受不了了,匆匆落下,整个大将军府迅速地陷入到黄昏的暗沉之中。时至夏日,天倒不黑,但是屋子里面不同于外面庭中,已经是昏暗不能视物。
高澄的燕居之所其实距离元仲华所住的那个院子并不远,只是更靠近府第的后身,在更深一些的地方。元仲华被阿娈扶着,穿廊过户很快就走到了紧闭的院门前面。
元仲华忽然紧张起来。听不到一点声音,看不到一丝灯光,不知道高澄在做什么。或者他劳累了那么久,是不是已经安寝了元仲华在院门前久久看着紧闭的大门,不说话也不动地伫立着。
阿娈知道世子妃不是做事会容易反悔的人。而且这个时候不能劝,不然反容易坏事。
终于,元仲华转头看了阿娈一眼,阿娈明白她的意思,不用小奴婢们自己上去叩门。
大门很快打开了。里面的仆从居然看也不看,一语不问便将门大开。
元仲华心里诧异,但也没多想,便走了进去。阿娈扶着她,因为元仲华很少到这个院子里来,对这儿不熟,阿娈怕她足下有闪失。这院子里有些竹子,长在两侧廊下。这时看起来内寝中的灯还很亮。
元仲华上了石阶走到檐下,外面的奴婢看到世子妃都有点惊讶。行了礼,有的迎上来,有的便要去开门进去通报。被阿娈制止了。阿娈扶着元仲华走了进去,她在心里判断,其实高澄并不是不想见元仲华。
里面灯光很亮,元仲华赫然便看到高澄正在矮床上。床上没有斗帐,清清楚楚看到高澄倚靠在抱腰凭几中睡着了。他只用一只圆头玉簪束着头发,显得有些凌乱。身上穿着淡紫色绫子的中衣,敞胸赤足,看样子是累坏了。
元仲华心里一跳,她也有点把持不住自己了。这么多日子没见他,谁说她会不想念他呢一个人保守着她有身孕的好消息,真的很辛苦,天天盼着他快些回来,就是想亲口告诉他。
元仲华已经全把别人都忘了,情不自禁地走过去。
阿娈看差不多了,便悄悄退了出去,关上门。
元仲华轻轻走到大床前,偏身在高澄面前坐下来看着他。
可能是因为她现在身子沉重了,大床也跟着微微一颤。高澄很快就惊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到元仲华坐在他面前,心里满是惊讶,没想到她会主动来找他。其实心里的气已经消了大半,但就是不肯认输,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在元仲华看来,他目光那么冷,让她有点害怕。忽然在瞬间就急得一身是汗,她才发现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软话,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取悦他。更不知道这个时候该怎么去哄他开心。
元仲华下意识地抬手用手指轻轻蹭了蹭满是细汗的鼻尖,不知所措地叫了一声,“夫君”她停顿了一下,忽然又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这么晚了,夫君该安寝了。”
原来她竟是来求欢的高澄早就快控制不住自己了,但他还是神色微冷地看着她。先是没动,过了半天他才慢慢从凭几里直起身子。当他坐直了的时候,他与她的距离一下子就近在咫尺了。
连他的呼吸的气息都感受到了,元仲华低下头,不敢再看他。
“既然都这么晚了,”高澄学着她的语气,“殿下来有何事”
元仲华在心里几回纠结,终于下了决心,抬起头来看着他。她居然主动伸手去拉他的手,“夫君一路劳累,该安寝了。”她认真地看着他,就好像她是真的来监督他让他去睡觉的。
“下官确是一路劳累,只是没想到回府又要看殿下脸色,心里在难忍,实在是睡不着。”这明明是说谎话,他刚才不是睡得很好吗他反客为主地紧紧握着元仲华的那只手不松开,但也不起身。元仲华根本没有力气拉他起来。两个人相握的手全都是汗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