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开手,看着马车渐行渐远,不觉间,言浔红了眼眶。
解韫走上前来,抬手搭在言浔肩上,故意吊儿郎当的说,“唉,就这么把人给送走了,白瞎了我那么多的雪花银,心疼啊!”
言浔抹了把脸,转身就是一锤,愤愤不平道:“干什么?不把人送回家去,你还娶她不成?”
“怎么又打我呀?”解韫揉了揉额,一脸委屈的说,“是我花钱掏银子赎的人,你不谢我,还打我。”
“打的就是你,王八蛋,卑鄙下流。”言浔怒声骂,“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对人家姑娘起了歪心思?”
解韫一听,连忙正色道:“欸!你怎么诬赖好人啊。我虽风流,却不下流,不会趁人之危的。再说,她才多大呀,我能起什么歪心?”
“哼!这还差不多。”言浔闻言,终归是收回了怒火。
解韫笑了笑,拥着言浔转身,开口劝,“行啦!人都走了,就别依依不舍的了,咱也回吧。”
……
夜深了,鬼宅。
解韫睡得正香,翻身时无意识的看向床上,竟没有熟悉的人影。
瞬间清醒,少年起身唤,“软软。”
“……”
无人应答。
解韫急忙下榻,提着萤灯,快步朝屋外走,口中直嚷,“软软,软……”
推门的瞬间,看见石阶上坐着的小人儿。
月光清冷,附映而下,拢在小人儿肩头。借着萤灯的微光,只见言浔垂头摩挲着手中的玉佩。
一瞬心安,解韫松了口气,又一脸埋怨的说,“姑奶奶,这儿好歹也是鬼宅,您能不能给四方的阴灵鬼怪留点儿面子呀?稍微害怕一下下,晚上就不要到处乱跑了,行不行呀?”
解韫一边说,一边俯身坐下。
言浔没理他,握紧玉佩,抬头望向夜空。
良久的沉默声中,忽然闻得一句,“你说这世上当真有鬼吗?”
闻言,解韫微惊,侧目挑眉,“怎么?如果有,你还想见一见不成?”
我当真想见一见。
我想见一见风家军二十五万铁血将士的忠魂,我想跟他们说一句对不起。你们的君主无能,不能带你们平安回家。
而那些话,终究只能深藏在心。
解韫见言浔无言沉默,知她心事重重。其实白日里他就看得出,自从送到了酌春后小人儿便一直闷闷不乐。
言浔救了一个人,却丝毫没有感到快乐,反而更加悲伤。
她不断的想,如果之前枉死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像酌春一样被救起,那该有多好呀。
涟漪。
那个连死后都无法为自己讨一个公道的女孩儿。
她与酌春一般年纪。
此一刻,万缕千丝萦绕心头,有些东西如鲠在喉,说不出来,总之就是极苦。
正想着,忽然有人轻拍自己的肩膀。解韫将萤灯送到小人儿面前,温声言,“该放萤灯了。”
言浔接过蝉翼纱,将结打开。
只一瞬间,万点“星光”飞上天去。
一旁,解韫说,“人生仓皇,如白驹过隙,往事已去不可追忆。何必执拗,看开些,对自己好点儿。”
――
翌日。
“又没钱了,怎么办?”
“跟哥走。”
“你是弟弟。”顿了顿,“去哪儿?”
“别问,走就对了。”
……
傍晚时分,东城街道上。
倏忽,闻得一阵急呼,有人声高喊,“别跑!给我站住!”
定睛一看,彼时只见街道上两道身影飞奔,在其身后还追赶着一群家丁模样的男子。
前方,少女奔速如风,身旁少年却是踉跄前行。
在一个转角路口,少年支撑不住摔倒在地。
“啊!”言浔惊声尖叫,当即停步转身,折返回去扶人,“快起来。”
与此同时,身后家丁已然追上前来。
言浔见势不妙,立刻整身挡在解韫身前。一双眸子紧紧的盯着前方,小人儿脸上写满了惊恐。
“怎么是你?”人群的最上方,刀疤脸震惊,随后眯眼看向解韫,道:“哦!原来你们是一伙的呀!”
“来人,给我打。”
话音落下,家丁不留情面,提腿便要踹人。
言浔咬紧牙关,阖目闭眼,等着挨打。
不想就在此刻,手腕被人一把扣住,言浔大叫一声,便栽倒在地。
下一瞬,只见解韫翻身而上,将小人儿护在身下。
拳脚重击顷刻而至,打在解韫身上,少年却不动分毫,只是紧紧将言浔护在身下。
“钱呢?把钱交出来?”头顶质问声响起,又是那个刀疤脸。
“……”
无人应答,刀疤脸大怒,登时便吼,“艹,妈的,给我打,打到交出来为止。”
谁曾想话音未落,远处便有慌张的声音响起,急嚷,“曹管事,快别打了。赶紧走吧,孟谞然来了。”
话一出口,众人皆是一怔。刀疤脸更是大惊失色,连忙说,“还等什么呢,快跑呀!”
那群人逃命似的遁走。
身后无声,解韫仍紧紧的抱着言浔,直到……
“韫哥儿,软软。”孟谞然跑上前来。
少年手中的力道终于松开,紧接着翻身躺倒了在了一旁,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没事吧?”孟谞然一脸紧张的问。
“没事。”言浔被孟谞然扶起,又立刻转身去看解韫,关心道:“伤着了没?”
解韫喘得说不出话来,摇了摇头。
孟谞然自上而下的检查解韫伤势,面上写满了担忧,口中却是嗔责,“腿上有伤,还跑来招惹姓曹的做什么?”
“就是啊!”言浔在一旁更是又担心又生气,一拳砸在解韫胸口上,怒声嚷,“说是带我出来赚钱,结果是骗我来曹庄主这儿偷钱。你不知道自己腿上有伤跑不快吗?不要命啦?”
面对言浔和孟谞然的责怪,解韫只笑着喘气,过了好一阵才说,“没事,死不了。”
“就你这样,死了也是活该。”言浔口中在骂,又怒气冲冲的扶人起来。
“我来。”孟谞然抢先一步,将少年扶了起来。
――
孟家。
孟塱坐在院子里嘬烟,解韫坐在一旁的长凳上,眼下孟谞然正给他上药,言浔也站在一旁。
老爷子吐了口烟出来,眯眼瞧着言浔,问,“这姑娘是谁?”
解韫随口答,“我妹妹。”
“不,是姐姐。”言浔条件反射般的否认,说完话又觉得有些尴尬,便悻悻的垂下目去。
老爷子瞧着言浔笑了笑,随手将烟杆在石壁上敲了敲,问,“你就是然儿新收的徒弟?”
“是。”言浔立刻转身,面朝孟塱抱拳行礼,道:“祖师爷在上,请受徒孙,哦!不,是徒曾孙一拜。”
“好,坐下吧。”孟塱用烟杆比了比。
言浔乖巧点头,方才落座。
随后孟塱转头去看解韫,嗔他道:“你小子,真是个惹是生非的主儿。腿都伤成这样了,竟然还敢去庄上偷钱,挨打了吧。”
解韫不以为然,仍嬉皮笑脸的说,“嗐,多大点儿事呀。”
孟塱冷哼一声,随后又看言浔,不觉皱了下眉,问解韫,“你都伤成这样了,这丫头怎么一点儿事都没有?身上连块儿油皮都没破。”
话一出口,言浔便回想起方才解韫护在自己身上的场景。小人儿心有感激,正要说他的好话时,不想那人竟先欠欠的来了句,“看不上她呗,连打都懒得打。”
“你!”一听这话,言浔登时怒目相向。
“去,少拿软软打趣。”停下手中的动作,孟谞然也瞪了解韫一眼。
孟塱则是轻笑一声,说,“哼,倒是看得上你,瞧把你给打的,这孙子样。”
“你这就是欠揍。”孟谞然紧随其后补了句。
一见孟家爷孙都护着自己,言浔登时便神气起来,扬眉冲着解韫吐舌头。
被怼不说,又看见言浔得意的模样,解韫有些不爽,立刻对着孟塱撒娇,“塱爷,平日里你是最疼我的,怎么如今竟也帮着她说话。”
孟塱受不了解韫这恶心劲儿,当即起身道:“中午做了馒头,我去给你们热几个。”
说话间,提着烟杆朝屋里去。
“塱爷,孟,塱。”言浔低声念。顿了顿,忽然抬头跟着朝屋内跑去。
进了厨房,见孟塱正从竹筐里取馒头出来。
言浔走近,连忙接过馒头,一脸乖巧的说,“祖师爷,我来。”
欣慰一笑,孟塱将馒头递了过去。
言浔拿着馒头没走,只立在原地小心翼翼的问,“祖师爷,您姓孟,名塱?”
此刻孟塱正转身取帘盖,闻言点头,“不错。”
言浔大惊,下意识的高呼一声,“孟塱!”
手中动作一顿,孟塱转目看了过来,压眉问,“怎么?认识我?”
言浔瞪大了眼睛,急忙说,“孟塱,八方列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西尧赫赫有名的镇安大将军,骁勇善战。四十年前,凭一柄赤偃金刀,横扫千军,所向披靡。平定四方内乱,辅佐穆氏统一西尧,坐拥帝位,受封定都侯。”
“呵。”孟塱轻声笑,赞道:“没想到你这小丫头知道的还挺多嘛。”
那时言浔虽未出生,但孟塱这个名字,在列国通史里一直都是个传奇。
言浔定定的看着孟塱,一字一句的唤,“孟将军。”
三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老者莫名有些恍惚。那三个字太熟悉,又太陌生。
顿了顿,孟塱摇头又笑,感叹说,“都快二十年没听人这么叫过我了。”
“他们都说您战死了。”说这话时,言浔不禁向前迈了一步。
孟塱轻叹,过了片刻才道:“是呀,定都侯已死,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个黄土埋半截的糟老头罢了。”
言浔不解,蹙眉问,“为什么?”
老者转目看了过来,浑黄的眼眸间透着别样的凄凉,低声语,“战败等同于战死。”
言浔没再问下去,因为她清楚的了解那一段历史。
十八年前,西尧逢生内乱,七王联合造反,定都侯孟塱奉命诛杀反贼,与反贼在西尧东域开战。
奈何孟军不敌,死伤惨重。帝王援军不能及时抵达,孟塱孤立无援。
就在这生死关头,万没想到,离战场最近的北祁境地,鸿天渡竟派兵前来支援。
当时守渡的主帅名叫霍慵归,乃是北祁的镇南将统领。
此人是少年英才,自小便显露出过人的武学天赋。当年风老太尉惜才,收其为义子,将他和自己的亲生儿子风泽一同抚养长大。
霍慵归的确也是不负众望,年过二十便成了风家军的统帅。
若仅是如此,那还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霍慵归之所以被奉之若神,能让北祁百姓顶礼膜拜,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年纪轻轻就独创了风家刀法,刀与枪相结合,大大提升了风家军的战斗势力,保北祁山河永固。
孟塱战刀动天下,威名远播。霍慵归自小习刀,敬仰英雄。他不愿将军枉死,所以亲自领兵前来支援。
谁也不知霍慵归到底救没救下孟塱。但是,在此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却成为了北祁永世沉痛的国殇。
南越皇在得知霍慵归领兵前去西尧支援的消息后,派兵偷袭并领占了鸿天渡。又在霍慵归领兵归程之时,于道上埋伏,将其杀害。
至此,北祁痛失西南疆域,也痛失了这位百年难得一遇的旷世奇才。
十九年前的过往风云,一如今朝。鸿天渡再次失守,仿佛历史轮回一般。
想到这儿,言浔不禁垂头长叹,如今孟塱还活着,若霍慵归也还活着,那该有多好呀!
孟塱看出了小人儿神色间的低落,轻拍言浔的肩膀,关心道:“怎么了?丫头。”
言浔醒过神来,立刻整理思绪,挽笑摇头说,“没事。”
孟塱拿着帘盖正欲走时,又被言浔接了过去。
霍慵归是英雄,孟塱是英雄崇敬的英雄。此等人物,又是自己的祖师爷,言浔更是敬重不已,忙道:“无需祖师爷劳烦,您请上座,这些都交给我吧。”
言浔说的恳切,孟塱却并不着急答应,转而问,“会生火吗?”
“生火?!”小人儿微顿,尴尬一笑,摇了摇头。
孟塱无言,只宠溺一笑,随后径自坐在灶前点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