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将与阴沉着脸不说话。
“你若真是大方也就算了。”吴成书沉了口气,又道:“方才我不过是说了小皇帝几句不是,你便不让了,三两句话的功夫又开始回护起来。我就想不通了,怎么一到小皇帝这儿,你一下子就变得小气起来了?”
“……”这一次林将与不仅不回答,干脆直接阖上目去。
“那狼崽子到底有什么好?能让你舍生忘死,能让你自甘堕落。如今都已是这般光景了,竟还能叫你这般疼,这般护?”吴成书还在喋喋不休的质问。
“我护她什么了?”林将与不愿继续说下去,登时又装起酒醉来了,胡乱的嚷,“别扯开话题,我来逛窑子,是为了寻开心,同她有什么关系?”
“逛窑子?寻开心?”吴成书停住了脚,皮笑肉不笑的说,“说的倒好听。你什么德行我会不知道,死要面子活受罪。”
闻言震怒,林将与嚷了声,“谁死要面子活受罪了?”
“除了你还有谁。”吴成书也怒了,自然不退分毫。
“你还有脸说我。”被戳中了痛处,林将与气急败坏,反唇相讥道:“自己不也是一样,见天儿的去清梧院登楼听曲儿,表面上是对文若鄢千好万好,却迟迟不肯不出钱赎人。”
“一分钱没有还吊着人家不放,让人家平白无故的给你守身如玉,这不摆明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嘛。你把文若鄢束之高阁,岂知人家是高处不胜寒。”
一席话脱口而出,听得吴成书是暴跳如雷。
“你放屁!”听那人大喝一声,直接斜肩一抖,把林将与甩了下去。
今日喝了不少酒,林将与本就立不住身,更是没想到吴成书会推开自己。一时猝不及防,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欣长的身影颓然倾倒,直接跪在了地上。
“啊!相爷。”身后情悦惊呼一声,忙快步上前来扶林将与。
“他奶奶的。老子心疼你,才好心好意的来这儿劝你。你不听也就算了,竟然还胡乱编排起老子的不是来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教训我。”对面,吴成书骂骂咧咧的吼着,说话间还朝地上啐上一口,继续道:“呸!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他妈的就是活该。”
耳畔骂声不止,情悦一边扶人,一边对着吴成书埋怨说,“吴大人发这么大脾气做什么?相爷吃醉了酒,说的也都是些酒后胡话,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是了,何必闹得这么难堪呢?”
情悦说的不无道理,吴成书瞧见林将与挣扎着起不来身,模样颓废的可怜,转瞬间怒气便消了大半。他忽然有些悔恨,心下想着真不应该发这么大的脾气。
眼下周遭已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情悦拉起林将与的手臂,却又被一把推开。
长影扶着朱门慢吞吞的转过身来,坐在地上却也不起,林将与仰面,静静的看向眼前人。
吴成书半垂着脸,心中虽有悔意,但又碍于面子不好道歉,只得端着架子不说话。
林将与眯了眯眼,忽而勾唇一笑,眸间甚冷。下一瞬,竟然满不在乎开口道:“我用不着你心疼。”
吴成书一听,心中刚灭了一半的火,腾的一下又重新窜了起来,登时冷声一笑,“呵,是我自作多情行了吧!相国,打搅了。”
话音未落,人已是怒气冲冲的拂袖而去。
目送着那人离去,直至消失在视线中,林将与始终一言不发。
情悦站在一旁,垂眸看着坐在地上的身影,无奈叹了口气,再次俯下身去扶人。
一如既往的被推开。
“不必,我自己能起。”再开口时,林将与的声音哑了许多,随后抵着朱门艰难起身。
情悦弯腰给林将与拍了拍袍上的尘土,温声道:“走吧,外面冷,去屋里坐。”
“不了。”长睫轻垂,林将与摇了摇头,说,“你先进去吧,我在这儿吹会儿风。”
情悦抿了抿唇,也不多言其他,自顾自的转身离去。
转眼之间,周遭重回平静。
林将与向前迈了一步,单手抵在栏杆处,墨瞳静静的望向前方。长指习惯性的探向腰际,不想却捞了一把空。
如今林将与腰上空空。
他已多日不曾佩玉,他又忘了。
垂目看着空无一物的掌心,那人摇头苦笑,笑容中尽是自嘲的意味。顿了顿,将手胡乱的打在衣袍上,极力掩饰情绪。
下一瞬,抬眸,凭栏,远眺,再无一言。
……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时,万物复苏,阮鋆涧却睡了。
欢寝情浓不再,旖旎春光尽收,眼下姐儿们终于可以歇下了。
彼时,忘川阁,情悦的香闺中。
梳妆台前,女婢正在为情悦拆头饰。
“昨儿陪凌家少爷喝一夜的酒,姑娘累坏了吧?”女婢关心道。
“还好。”身前,情悦对镜抬手取下了左耳的耳坠,随口问:“相爷睡了?”
“嗯。”女婢点头,“昨儿也喝到后半夜才歇下呢。”
情悦闻言,叹了口气,随手便将耳坠扔进珍宝匣中,也没说话。
“姑娘,你说相爷这没日没夜的饮醉,也不是回事儿呀。再这样下去,只恐怕身体会受不了呀。”女婢拔下情悦头顶的发簪,闲聊般的开口。
情悦正准备取右耳的耳坠,闻言过后,手中动作一顿,嗤笑一声,冷冷道:“他受得了受不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快受不了了。”
“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如今相国夜夜留宿,花重金捧姑娘出头。姑娘不是应该高兴的吗?怎么还……”说到最后时女婢掩了口。
“捧我出头?!”情悦取了耳坠,不过这次并未着急掷出,转而捏在指尖,“头倒是出了,不过……却是得不偿失。”
“这话从何说起呀?”女婢万分不解。
“你也不想想,如今我做了相爷的相好,整个阮鋆涧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迫于相爷的官威,又有谁敢来点我的名,与我铺堂做局?”耳坠在指尖转了个圈,“凌非繁倒是个胆大的,可他胆子再大,也无非是点了我的名,叫我作陪,打打茶围,吃吃花酒罢了。这能赚几个钱?”
神色冷冷,不见一丝情愫。如今的情悦,眉目间全无半点儿勾人的媚相,面上尽是冷漠市侩。
“客不来我这儿宿,小半月开不了张,钱财赏银又从何处来?唉,”叹了口气,情悦将耳坠拍在台面上,“我这一天天的,做个清水舞妓,眼看着就快要成第二个文若鄢了。”
女婢见情悦烦闷,便开口劝道:“做文若鄢有什么不好?又不用伺候人,成天弹弹琵琶,也是乐的清闲。”
“你懂什么。”情悦透过铜镜看向女婢,媚眼一冷,道:“文若鄢现在可是阮鋆涧里最大的笑话。在这儿污泥潭里做清莲,她还是头一个。”
“清梧院的老鸨收了吴成书的银子,也是没办法。如今在窑子窝里养了这么个只卖艺不卖身的闲人,还得好吃好喝的供着,你说谁看着不眼气。老鸨气不过,就成天变着法的给文若鄢下绊子,找麻烦。这叫清闲?这叫受罪。”
情悦揉了揉太阳穴,神情疲惫,喃喃道:“最近我瞧着妈妈看我的脸色也不是太好,说不准也要找我的麻烦了。”
“有相爷护着,姑娘怕什么?”女婢挽笑开口,言辞间有些谄媚,又有些得意。
“相爷护着我?呵,”情悦摇了摇头,又问:“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我从……”女婢张了嘴,却一时语塞。
因为她的确在林将与眼中看不出对情悦的半点爱意。自从那日相国来了忘川阁,虽说是铺堂住局,但终日提着个酒壶,走到哪儿喝到哪儿。那双眼睛只留恋琼浆玉液,对于媚娇玉人却是若即若离。
女婢说不出话来,情悦笑了笑,兀自垂眸,面上微苦,忽然问:“你觉得相爷待我好吗?”
女婢为情悦理着头发,模棱两可的回答,“挺好的呀。”
得来的却是一声冷笑。说实话,连情悦自己都不信。因为她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林将与虽长住忘川阁,但除了第一夜宿在了自己的香闺中,其余时间一直都睡在厢房里。而且……那一夜林将与饮酒至天明,连自己的手都没碰过一下,更别提挂衣了。
如今的情悦空占着个同林将与相好的名分,却没有欢好之实。
算到今日,她也做了十几天的“清水舞姬”,只能卖艺,却卖不了身。否则,她也不会说自己成了第二个文若鄢。
随手把玩着女婢放在桌上的发簪,情悦又言,“那我再问你,你觉得吴大人对文若鄢好吗?”
“自然是极好的。”这次女婢答的倒是干脆。
不想,情悦竟又笑了,转目回身,“傻丫头,你错了。”
“嗯?”女婢闻言蹙眉,更为不解。
“吴大人若是真待文若鄢好,就该花钱给她赎身,纳她作妾,给她名分。你看他做了吗?”
此话一出,女婢手中动作一顿,她似是懂了一些。
“昨夜相国说那话时,你看吴大人气成那样,不就是被人揭了短,恼羞成怒了嘛!男人呐!唉。”
一声轻叹,情悦回过身去,话还在继续,“成天来看如何?登楼听曲儿又如何?吴大人出不起银子,却还霸着人家姑娘的清白之身不放。如今文若鄢入了清梧院半载有余,却做不成生意,只能沦落到给人弹琵琶做清倌人。老鸨子天天骂。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我这般说,你还觉得吴大人对文若鄢好吗?”
女婢垂了手,默不作声。
情悦丢下发簪,站起身来。去到身后的长镜前,媚眼微垂,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吴大人这般,无非是因为没银子,出不起钱。可相爷呢?他也没银子吗?”
问了一声,却不给女婢回话的机会,情悦又继续说,“相爷若是真喜欢我,早也把我赎了身去,又何至于让我成天的在这儿担惊受怕。”
情悦活的通透,她心里明白,林将与一点儿也不喜欢自己,他那双眼睛自始至终都在酒上。
“唉。”女婢也跟着叹了口气,转身看向情悦,问,“那咱们该怎么办呀?”
“还能怎么办。”情悦垂手扯着带子,“赶紧找下家呗。”
“找下家!可,可这恩客都被相爷的名声给挡了,还哪有人敢点姑娘的名呀?”女婢醒过神来,面上一片慌乱,竟然又重复起方才情悦说过的话来。
扯着带子的手一顿,情悦媚眼一挑,不紧不慢的说,“谁说没有,凌非繁不就是一个。”
“凌家少爷?!”女婢一惊,忙说,“依我看,姑娘最好还是别去招惹他。凌家少爷可是帝京城里出了名的混账纨绔,身上人命官司背了有好几条,那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怕什么?”情悦斜横了女婢一眼,“你以为林将与是什么省油的灯。”
说话间,又转目看向窗外,“林将与也好,凌非繁也罢,都是客。在这忘川阁里,妈妈才是主。只要你我在这儿待一日,便得出一日的力,否则,谁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女婢闻言,抿了抿唇,悻悻的垂下目去。
“凌非繁。”自顾自的念了一句,情悦身形未动,继续说,“你别看他是个纨绔,年岁也不大。不过,他老子可是凌振烨,风家军中威名赫赫的凌都统,响当当的名号可不是白来的。虽说如今已经卸了任,在家颐养天年。但凌非繁可是凌家的嫡长子,又是凌都统最受宠的儿子,受器重的很。”
情悦抽丝剥茧,娓娓道来。
“等他日后及了冠,受荫袭爵,高官厚禄肯定不会少。凌家家大业大,家产祖业也尽是他的囊中之物。这可是活生生的摇钱树,金灿灿聚宝盆。我若得了他的青眼,同他相好挂衣,权财钱势还不是说来就来。想来……他可一点儿也不比林将与差。”
女婢一听,略有心动。可转念一想,又紧忙道:“可是姑娘之前不是说喜欢相爷的吗?怎么又……”
“喜欢?!”扔了带子,情悦转身回到梳妆台前。
兀自颔首褪下了腕上的玉镯,将其举起,在阳光下欣赏片刻,眸间一闪落寞,低声喃喃说,“喜欢又如何?又不是我的。”
话音落下,将玉镯掷进珍宝匣中,面上做市侩相,淡淡道:“咱们开门做生意的,只谈钱,不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