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落下,床上人果然有了反应,眼皮也跟着颤动起来。
“相国,相国……”沈楣遥将声音提高了些,接连唤了两声。
唇瓣抖了抖,似是知觉在慢慢复苏。过了须臾,林将与竟真的缓缓撑开了眼。
一双墨瞳于涣散的光影中摸索着眼前的景物。
“相国,相国。”沈楣遥喜极而泣,腮边一对梨涡骤然浮现,整个身子陡然站起。
林将与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此刻的他虚弱无比,眸中光芒全不似往昔英锐,呆呆的看着沈楣遥,良久,直到那个“沈”字出口。
“是我!是我!我是沈楣遥。相国,你醒了!真是太好了!”沈楣遥激动不已,一把握住林将与的手嚷了不停。
声音太大,林将与被震的难受,微一皱眉,泛白的唇动了动,几乎是用尽全力开口唤,“沈小姐。”
沈楣遥平复心绪,坐回到位上。
林将与疲惫,无力的眨着眼睛,却仍是尽力的寒暄,“沈小姐来看我。”
听林将与这般说,沈楣遥有些羞赧,颔首轻笑怯怯的点头。
林将与的目光环顾四周,最后落在了一旁的药碗上,又道:“还给我喂药。”
沈楣遥闻言,顺势看了眼药碗,恍然间想起方才自己的所作所为,正欲开口道歉,对面人却率先开口道:“多谢沈小姐了。”
……
解三爷等人得知林将与苏醒后,一并跑去房中查看。
等他们到时,只见偌大的卧房中就只有林将与连同一个女婢,沈楣遥不在,言浔亦不在。
府中下人看着自家公子醒了自然是欣喜不已,这其中解三爷也是喜到不行。不过他的开心或许与旁人不同,老头心里想的是,等会儿就可以看见小丫头开心了。
只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的小丫头露面。
而且,不仅那夜,后来也没有。
解三爷把整个相国府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足足找到天明也没见着言浔。他有些心焦,第二日连早饭都不曾吃便匆匆辞行。
相国府上下连连挽留,解三爷却执意要走。无奈,林将与只得给他谢礼,结果老头大手一挥,直接给拒了。
解三爷临走前只留了句,“若是日后看见我那小孙女,定要替我好好照看她。”
再后来,听说林将与醒了,朝中的风向一下子就变了。往日里装傻充愣的官员忽然间又都变得耳聪目明起来,纷纷跑马赶来殷切探望。
一夕之间,门庭冷落的相国府又变回了往日里朝臣竞相攀附的富贵门户。最近这几日更甚,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前来的官员俯身坐在床前,皆是鼻涕一把泪一把。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些,当初有多担心相国的安危,自相国病后又有多么多么着急,如今见相国醒来又是多么多么替他开心,诸如此类的谄媚说辞,无穷无尽。
林将与才刚自病中醒来,身体太过虚弱,一时下不了床。无可奈何,只得看着那些人一遍接着一遍,半点儿也不换样的在自己眼前演戏。
直到,那日吴成书来了。
林将与缓缓睁开眼,看着吴成书穿了件崭新的袍子,面上一片清光,显然是方才剃过胡子。他笑着进来,还未等落座便佯怒着嗔了句,“终于舍得醒了。”
林将与无言,淡淡勾唇。
吴成书看着他,停了半晌,嘴角笑意渐渐散去,不知怎的忽然红了眼睛。
与之对视,林将与正欲开口,不想那人竟又不明不白的哭起来。
吴成书一边哭,一边向后林将与告状。说自己前些日里被他府上的一个小叫花子骂的狗血喷头,连亲娘都认不得了。那模样,活脱脱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
又过了两日,林将与总算能下床了。
这日屋外风急,屋内林将与拢了件大氅靠坐在床头。
手中端了碗汤药,林将与不着急喝,反倒对一旁问,“南地的事,处理的怎么样了?”
一旁,立着的是从南地回来的传信使和管家二人。
传信使闻言,俯身答道:“回相国的话,眼下南地后事皆以处理妥当,秉护卫同余下人等已经准备动身归京了。”
“嗯,咳咳……”林将与答应时又咳了两声,显得有气无力。如今他人虽是醒了,但到底还是去鬼门关走过一遭,身子一时半刻也不能大好。眼下看他面上惨白一片,唇瓣干裂起皮,撑起的眼皮也是将合未合,气若游丝,简直虚弱到不行。
尽管如此,却还是要强打起精神来,抬手喝药。只是药还未等入口便在唇际处被一阵灼痛给截住了。
“嘶――”林将与眉心一拧,当即将药碗移开。
管家上前,一脸紧张的关切,“没事吧?公子。”
林将与阖目,摇了摇头,感受着唇角那抹撕痛。原来是那日被沈楣遥喂药,不慎烫伤了嘴。这一烫可到好,如今连喝药都有些费事了。
“没事。”林将与用舌尖舔着伤处,转目对传信使说,“你先下去吧。”
传信使闻言,俯身行礼退下。
见他一走,床上人放下了药碗,又对管家道:“去备辆马车。”
“公子这是要出门?”管家有些惊讶。
林将与点点头,“我去宫里一趟。”
管家面色一僵,身形微顿,垂头咬牙,过了半晌才说,“眼下外面太冷,公子的病尚未痊愈,就这般随意出门,只恐怕会再伤风寒。”
“无碍,我去宫里看看。”说着,林将与便准备掀被下床。
谁曾想,动作才做到一半便被管家一把按住。
“公子,皇上还没回宫呢。”那人似是知道林将与心中所想,不问自答,只是神色间尽是苦涩。
闻言,林将与终是停下动作,墨瞳微沉,其间略有苦涩。不过很快就被那抹平静所掩。
“不是说前日巡营就已经结束的吗?怎么还没回来?”
管家看着公子,面上的苦涩变作哀怯。
其实这几日,那些前来府上奉承的官员早就将言浔的所作所为尽数告知了林将与。
如今的林将与,知道言浔在得知自己性命垂危后,第一时间,竟去了太尉府邀功。不仅如此,随后还若无其事的去了风家军巡营。
她对自己简直是弃之如敝履,甚至就连得知自己醒后也只是不痛不痒的说了句,“相国可真是命大呀。”
这一切,林将与全都知晓,可如今,他竟然还一心想着去见她。
面上难过更甚,管家缓缓垂下头,“公子,皇上这般对你,你又是何必……”
他说不下去了。
林将与不作答,垂眸看着床边的药碗,故作轻松道:“没回来就算了。”
一柱香后。
管家同林将与禀报了府中事宜后方准备退下。
临行前,林将与忽然问,“玉佩可找到了?”
话一出口,管家又是一怔。
林将与自醒后便一直心心念念的要自己的佩玉。管家自然也知道他要的是哪一块儿,不过是那日苑舍成将人送回府上时,他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一块青白拙玉罢了。
只是,如今这玉反倒不见了踪影。
“还没。”管家颔首,面上一抹愧疚,“那日我将玉佩放在锦盒中,分明让那小叫花子替我送来公子房中,可谁曾想,后来小叫花子不见了,玉佩也跟着不翼而飞了。许是被那丫头给顺走了。”
林将与攒眉,“一块璞玉,顺它做什么?”
“那人是个叫花子。”管家说,“也没见过什么稀罕玩意,看见是玉器,一时起了歹念也是有的。”
叹了口气,眸间一闪失落,林将与再无一言。
……
又过了三两日言浔才摆驾回宫。
是夜,紫宸宫。
十五端了碗汤药入内,看见言浔坐在龙案前批奏折。
圆滚滚走上前去,将药盏呈上,“皇上该喝药了。”
言浔并未抬头,只淡淡道:“放下吧。”
十五抿唇停了半刻,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脚步。
二人寻声望去。
一道欣长的身影缓步走入,身影的主人形销骨立,面容憔悴,身上虽罩了件大氅却依旧是耐不住清寒的无力相。
“相国。”十五开口,面上尽是惊讶。
只是,更加令人惊讶的是,身旁言浔突然开口,低声道:“把药端下去。”
十五微怔,侧目看向言浔,只见小皇帝玉颜沉沉,俨然若冰。
那模样瞧着,让人不寒而栗,十五也不敢多言,忙回身将汤药端起,又快步朝殿外走去。
和林将与相遇时,见那人墨瞳一转,看着自己手中的药盏略有失神。
十五一走,言浔又转过身去继续批奏,其间对于林将与视若空气。
耳畔脚步声再响,由远及近,来至言浔身侧。
一阵轻咳声响起,紧接着见林将与俯身坐下,动作略有迟缓。
“你生病了?”万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竟还是在关心言浔。
闻言,坐中人笔墨一顿。下一瞬,冷冷甩下两个字,“没有。”
言浔这般冷漠,林将与却也不恼,扶着龙案的手移近了些,再问,“是不是营中太冷,染了风寒?”
“不是。”言浔冷声摔笔,抬眸却不与其对视,“相国入宫,所谓何事?”
一句话,便把林将与推的老远。
“阿澈。”他在唤自己的名字,沙哑的声音轻轻柔柔。
林将与话一出口,言浔肩头一抖,她努力沉了口,无比淡漠的开口,“在宫中应该称呼朕为皇上。”
“你……”林将与有些迟疑。此一刻,那张褪去血色的脸上也一并褪去的他的孤傲。眸间一点哀凄,泛白的唇动了动,于微弱的呼吸声间携来一句,“皇上怎么不来看我?”
随着声音落下,林将与已是低若尘埃,那句问声音很小,并不是因为虚弱,是因为伤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言浔静止在了原地。
一瞬静默,小皇帝迅速垂头去寻朱笔,埋头丢了句,“朕没空。”
那三个字太过冰冷,逼得林将与周身一颤。长指不觉攥紧了大氅,他抿唇沉默,似是在平复心绪。
其间,言浔一直垂眸批着奏折也不看他。
直到,“今日奏折多,我帮皇上分担分担。”林将与平静的开口,说话的同时已准备伸手去取奏折。
岂料,手才抬起一半,身旁又是一阵冷语。
言浔说,“不必了。”
手中动作一顿,林将与转目看向言浔,只见小皇帝面无表情的批奏。
“皇上这是怎么了?”林将与有些泄了气。
“没怎么。”
“皇上为何这般对我?我病了这么多日,皇上不来看我也就算了。如今,我这都……都主动来看你了,你怎么还……”林将与开口,声声颤抖,句句埋怨。他在怨,在怨言浔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心疼人。
话一出口,言浔登时转过身来,一双眸子分明染尽红意,却偏要逞强,强装不屑的嚷,“朕用得着你来看朕。”
被言浔的声音震的一怔,林将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这般呆了半晌。
“言浔,你要是再这样,我可是要走,咳咳……”气急了,林将与提高了声调喊,可奈何喉间太涩,话还未等说完便又止不住咳了起来。
见林将与垂头咳个不停,言浔惊慌不已。不觉间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她分明都要落下泪来,可一开口,仍是冷漠决绝,“你走呀!谁留你了。”
言浔扯着嗓子嚷,一时没忍住,也跟着咳了两声。
林将与听见,忙起身去看,急忙拉过小人儿的手,关切道:“怎么也咳了?是不是病的严重……”
林将与如此关怀,奈何言浔就是死倔,一把挥开对方的手,凛声嚷,“用不着你管。”
林将与病还没好,身子太弱,如今被言浔用蛮力一推,险些摔倒。墨瞳之中惊色顿重,看向小人儿的脸上更是震惊悲苦,此时见那人以手撑地,禁不住又咳了两声。
“皇上……”他的念了一声,低低的垂下头,良久,“皇上是不是觉得我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了?”
林将与说的绝望至极。这几日来,他表面上看起来对那些风言风语并不在意,但打心底里,说不在意都是假的。他那般全心全意,倾其所有,又怎么可能会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