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到了府门前,看见来人,吴成书便失望了。眼下门外立了一老一少两个叫花子,老叫花子手中拿着个缺口的破碗正在哀声乞讨。
“大爷,行行好吧。我和我这小孙儿几天都没吃饭了,求几位大爷发发慈悲,施舍给我爷俩一顿。残的剩的我们也不嫌弃,只要是能吃就好。”老叫花子拿着破碗颤颤巍巍的央个不停。
吴成书一见,方才燃起的希望又尽数破灭。满目惆怅,仰天长叹。良久,又对着一旁的小厮道:“里面正好赶上开饭,把他们爷孙俩带进去吧,权当是给你家公子行善积德了。”
小厮应声便朝着二人招了招手。
老叫花子一见,忙不迭的开口答谢,“大爷是活菩萨,大善人,心肠可真好!大爷一定能洪福齐天,长命百岁……”
“停,”那边吉祥话还没说完,吴成书忽然抬手打断。
老叫花子识趣,忙掩了口。只见对面人又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小叫花子。
吴成书蹲下身,抬手一招,示意小叫花子上前。
再看那小叫花子,此时将半个身子藏在老叫花子的身后,看上去怯怯呆呆,一直也不肯抬头。见吴成书有意招之,一时间,更是被吓得的身僵木讷。
好在老叫花子反应快,忙抬手推了把身旁小的,开口催促,“去!快去!大爷叫你呢。”
小叫花子闻言,扭扭捏捏停了半刻,才挪步上前。
吴成书蹲在门前,见小叫花子走近,眯眼斜抬,与之对视。看着小叫花子一身破落麻衣,面上还遮着块儿灰布,露出来的只有蜡黄的额头和一双躲躲闪闪的眼睛,下方雀斑依稀可见。
“原来是个小丫头。”吴成书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没头没尾的说了句,“你说一句,林将与能长命百岁。”
小叫花子将头埋的很低,没有说话。
吴成书见她不言语,一股邪火莫名涌上心头。下一瞬,见那人大手一抬,扣住小叫花子的头,猛地向前一拉。二人迅速靠近,嘶吼声骤起,“说!林将与能长命百岁!”
在场众人见之,皆是一愣。平日里吴成书给人的感觉无非是轻狂娇纵太过,不过到底还是个明事理的,也从未见他对谁动过怒,更何况如今是对一个登门乞讨的小叫花子。
彼时,二人离得极近,吴成书就这样定定的看着小叫花子,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在颤抖。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大火气到底从何而来,但这一刻,仿佛这几日以来积压在心头的苦闷,一夕之间全都暴发了出来,在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老叫花子一见,急忙上前扯过自己的孙儿,将其护在身后,又忙开口奉笑说,“我们爷俩儿不过是路遇行讨的乞丐,大爷能赏我们口饭吃,我们感恩戴德。可我孙儿年纪小,也没见过什么世面,许是给吓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大爷莫怪,莫怪。”
一老一少迅速向后退去,管家和小厮一同看向吴成书,不知怎的,见那人眸间忽然氲起水光,恍然间,一滴泪垂落而下。
“吴大人。”管家开口,轻轻唤了一声,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吴成书佯装无事,抬手揉了揉眼,随后扶膝起身,对着老叫花子埋怨了句,“老人家,你这孙儿长的未免也太寒碜了吧,辣眼睛。”说罢,又见那人一如既往的摇着袖子准备离去。
谁知还未走出两步。
“林将与一定能长命百岁。”身后一阵沙哑的女声倏然响起。
话音落下,吴成书脚步骤停,一身暗袍映着檐角灯笼的明光,身影微微一抖,那人并未转身,只留了句,“借你吉言。”便继续朝前走去。
吴成书走后,小厮引着老小二人来至后院,盛了些饭食递了过去。
二人倚门而坐,老叫花子一见,忙不迭的道谢,过后便开始闷头吃饭,那模样好似一头饿狼。可坐在一旁的小叫花子却不着急动筷,只垂头不语,时不时的还用手戳一下老叫花子。
老叫花子吃的正喜,凭空被人打断,面上好一阵不悦,侧目瞪了小的一眼。
二人对视,小叫花子不断的用眼神示意,像是在打什么暗语。
老叫花子见了,只报以白眼,小声的怨了句,“等会儿,饭还没吃完呢。”
小叫花子有些等不急,眼睛一瞪,直接抬手抢过那人饭碗,又将其一把推了出去。
“啊!”一声惨叫。
门内下人寻声望来,只见老叫花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过了半晌,猛然抬头,不想却已是老泪纵横。
“老人家,你这是怎……”管家走上前来。
话还没说完,便被那人一把抱住大腿,哭嚷声接踵而至,听老叫花子感叹道:“啊!太好吃了!这是我这几天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饭菜了!”
管家一听恍然大悟,忙笑着说,“原来是这样啊。”立刻转身对着屋内的小厮道:“来!再给老爷子添上一碗。”
话一出口,屋外的小叫花子终是坐不住了,忙起身上前,一边扶着老叫花子,一边压低了声音提醒,“快说正经事。”
老叫花子有些不耐烦,斜眼横了小的一眼,当即抽出手去,对着管家哭诉,“大爷,你们府上的人心底真好。今日一饭之恩,我和孙儿当真是无以为报啊。”
“嗐,这有什么的,老人家快别哭了。”
管家扶起老叫花子后又劝了好一阵,那人方才止住了哭。
随手抹了把眼泪,老叫花子忽然说,“听说府上的公子近些日染了重病,性命垂危,一直在重金求医。”
“嗯,唉。”管家答了句,又叹声。
“你说巧不巧,我早年在外时也曾染过那瘟症,有幸遇上了个云游四海的老仙翁出手相救。”老叫花子说,“他治病救人的法子我可是亲眼见过的,如今想来,倒不如我也照葫芦画瓢,试着救一救府上的公子。若救的成,就当是报恩了。若救不成,还请府上莫要怪罪。”
“此话当真?”一时间屋内众人一起落筷,齐齐朝老叫花子望去。
老叫花子反观众人,见所有人眼中都满是希望,他却又缩了缩身,也不把话说的太过绝对,只说了句,“尽力而为,尽力而为。”
……
不多时,老小二人又被领着来到了正房内卧。
一掀门帘,远远的便瞧见床上躺了一人,不必想那人定是林将与。
小叫花子率先走进,于床边站定。只见此时床上躺着的人,双目紧闭,面色铁青。唇际寻不得一丝血色,俨然同死人毫无二致。
身后老叫花子上前,小叫花子一见,忙退开身。
老叫花子垂目,自上到下把林将与打量了一番,紧接着俯身抬手,于其额上一抚。
俄顷,又见老叫花子眸色一定,神色与往先不同,竟也有说不出的沉稳老练,听他道:“额间发热,高烧不退。”
话音未落,一掀锦被,抬手扶起林将与。老叫花子一边扶人,一边说,“把他的衣服脱下来看看。”
小叫花子闻言,立刻上前为林将与解衣。至于跟来的那些仆人奴婢则都立在门外,无一人敢上前半步。
管家虽然站的近些却只是用帕子捂住口鼻,垂头不言。
老小二人合力把林将与的衣衫褪去,白衣落下的同时又见一道道溃烂化脓的伤疤清晰入眼。
“啊!”与此同时,门外有人惊声尖叫,亦有人“呕!”了一声便匆忙跑了出去。
任谁人能想象的到,此一刻这个全身溃烂流脓,令人作呕的半死之身竟会是往日里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俊美相国。
这一幕,就连浑身污糟破烂的老叫花子看了都会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更别说坐在一旁的小叫花子,早已是呆若木鸡。
“还……还有得救吗?”管家开口,虽是在向老叫花子询问情况,可目光却一直望向窗外也不看这边。
老叫花子看了半晌,突然开口叹了句,“这样都不死,真是厉害呀!”
谁知话音未落,便看见对面小叫花子抬眸瞪他一眼。
老叫花子一见,忙瞥目收声。复又压眉仔细查看那些伤口,顿了顿,对管家道:“有没有的救不好说,不过眼下最要紧的应该是赶快把伤口处的腐肉清理掉。如若不然,再感染下去,那才是真的神仙难救喽。”
“怎么清?”不待管家开口,反倒是小叫花子抢先询问。
这一次换老的斜瞪了小的一眼。
对面人眨了眨眼,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便掩了口悻悻的垂下眸去。
让林将与重新躺回床上,老叫花子站起身,一字一句道:“剜肉。”
此话一出,房门内外鸦雀无声。
不多时,按照老叫花子的吩咐,下人们将所有的工具药粉准备齐全,送上前来。
东西落桌时,老叫花子漫不经心的说,“胆小的就先回避,若是待会儿把谁吓得昏死过去,可不干我事。”
话音落下,果见房内众人一并退了出去。过后,唯有小叫花子同管家二人还站在房中。
老叫花子手上擦着刀,微微抬眼,瞧着孙儿,面上浮起一抹惊讶,当即开口问,“怎么?你不走?”
小叫花子无言,只摇了摇头。
老叫花子勾唇一嘲,也没多话,持刀在烛火间烧了半刻,复又提起酒坛。
只是,不以酒浸刀反而自行豪饮起来。
“这酒是用来消毒的,你怎么都给喝了?”管家看他喝的痛快忙上前阻止。
谁知那人不肯理会,只一味的将烈酒饮下。置坛时“哈!”的咂了下嘴,老叫花子拧着眉反问,“你以为这酒是用来消毒的?这是用来给我壮胆的,你以为我不害怕吗?”
“呃……”管家被问得哑口无言。
玩笑归玩笑,老叫花子还是剩了些酒在坛中,举坛再饮,这次并未咽下,反而举刀喷去。
提刀来至床边,老叫花子对小孙儿说,“你替我按住他。”
小叫花子闻言,依着他的话行事。
老叫花子冷不丁的又冒出一句,“你可得给我按住喽!如若不然,待会儿你动一分,他便疼十分。”
小叫花子抬眸看了那人一眼,压低了声音说,“待会儿下手的时候,轻点儿。”
“轻?”老叫花子手中动作一顿,当即冷笑了一声,“我这可是剜肉!又不是给他挠痒痒,轻的了吗?”
“……那也轻点儿。”
剜肉的过程太过血腥。
其间,林将与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伤口处鲜血直流,让人看着更是头皮发麻。
管家在房内待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撑不住跑了出去。
站在房门外,抬头仰望星空,耳畔是林将与嘶哑无力的哀嚎。
今夜明明无风,夜却仍旧冷的瘆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人推开。管家回身,见老叫花子正扬着手上的水出来。
“怎么样?完事了?”
湿手在腰间抹了一把,老叫花子面上有些疲惫,随口应了声“嗯”。
“那我家公子这就算是得救了?是不是就可以……”
管家还欲再问,老叫花子却当即打断道:“我都说了,尽力而为。如今腐肉是去了,伤口也上了药。至于能不能醒,就看你家公子的造化吧。”
“那要等多久?”管家问。
“七日。”
“七日!”
“七日内他若醒的过来,就算你家公子福大命大,若醒不过来……”老叫花子并未把话说完,骤然收声,又转目望向夜空。
管家叹了口气,看样子仍旧不抱太大希望。
良久,“若是我家公子这次真的能大难不死,那老人家就算是我相国府的救命恩人了。等来日,相国府上下一定倾其所有,以报您的救命之恩。”
“嗐,不必。”淡笑一声,老叫花子摆摆手说,“人都还没醒,谈什么报不报答的。”
“对了,还不知您尊姓大名?”
“叫我解三便是了。”
话音落下,与此同时,内卧中。
小叫花子坐在床边,静静的注视着床上昏迷不醒的林将与。缓缓摘下遮面的灰布,只一瞬,眸间莹光化作两行清泪。
房内烛光摇曳,灯火明灭间衬起那张泛黄的小脸,总有些说不出的熟悉。
下一瞬,见那人开口,柔声唤,“卿卿。”
短短两个字又携来一场泪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