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程大家的理了衣裳进了院子,就见秦衷坐在外头听明珠拿着东西说话,连忙上前问好,又贺过一遍百岁方罢。
秦衷便笑道:“今日去亲家家里,没有亲自请你们吃面,真是失礼。”
程大家的便连道不敢,又笑向明珠道:“另要给姑娘道喜,如今可好,大爷为你作的这门好亲,日后少不得享不尽的福!”
明珠今日虽然也听了不少这样的话,却仍羞的脸面通红,略略答应了,就称要去耳房倒水,躲了进去。
秦衷因道:“明珠跟了我这几年,往日又服侍过姑奶奶,自然与别人不同。她的事,我自然得放在心上,说句不该的话,大管家那个模样看的人也忧心,他们家里定也想拿喜事冲一冲,这样一来,明珠许要仓促嫁了。”说着,便叹了一声。
程大家的忙笑道:“姑娘家的,早晚给人,又不是叫她远嫁了,那水墨小子也是自小来咱府里,知根知底的,明珠那样子定然心里也愿意过去。只是,他们两家自然有体统,大爷这里却无人为明珠打算起来了。”
秦衷倒是一愣,却想往日小觑了这妇人似的,竟不知她如此伶俐,想了想,道:“正是因为这事才来找嫂子。”这时雁飞端了茶水过来,程大家的站着接了,才又坐下。
二人便以此说了几句,程大家的难得有这机会,自然使出浑身的劲儿笼络,又确实有那几分通透,便直叫秦衷刮目起来。
一时明珠之事商议罢了,秦衷心里松懈,便笑道:“也不知我姨娘当日从江南过来,又是怎么个情景。”
程大家的倒被触动了心肠,揉了揉眼睛道:“姨奶奶的事,满府里的人,除了我一个,再没有知道的。”
秦衷本是随口问的,见她这样,倒勾起了好奇,便道:“嫂子怎么知道?”
程大家的便笑了一声,道:“我怎么不知道?原来在江南,我就跟姨奶奶一处长大,从小儿形影不离,她叫这里的太太相中了,我也随了来。”
秦衷道:“姨娘远在千里之外,怎么就叫太太给相中了?”
程大家的往左右一看,因见无人,才笑道:“还能有什么,先太太进门虽处处都好,却有一样不好,大爷的几个兄弟都没养得活。有日听人说起了姨奶奶,知道她虽家贫,却生的极标致,又能认字算账,小小年纪就帮扶家里,才立马接了过来。好的是果然养出了大爷。”
秦衷又问:“姨娘不是庄子上的人吗?怎么还能读书识字?”
程大家的便道:“姨奶奶哪里是如我们这般的人,她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孩儿,不过因为父亲早逝,母亲拉扯不活几个孩子,才接了府里的银钱。谁知那夫人不曾享福就去世了,办了丧事后,把日子更拮据了去,也是太太知道了,叫他们一家都进了我们府里,姨奶奶的兄弟才做了个庄头。”
秦衷心里想,难怪那年过年,他那便宜表兄弟来时,言语间满是愤青语言,根本不像个庄奴。又奇怪起这程大家的长的也不差,怎么当日太太还非得纳个外人进门,不愿舍远求近抬举她呢?这样一想,不由又打量了这妇人几眼。因她这一番话,更知道她的不同了,言语既不粗俗,难得也极有条理,果然堪能大用,便笑道:“累婶子说了这半天话,茶也不能好生的喝,前儿老爷赏了两罐茶叶,婶子就带回去尝尝罢,也让叔叔和哥哥沾沾你的光!”
程大家的便识趣站起,“哎哟哎哟”直笑道:“哪里敢这样轻狂!”
秦衷便叫雁飞拿着东西送她。雁飞随她回家,见了香墨正从屋里迎出来,少不得客套两句,方去了。
程大家的便问儿媳家里人可在,香墨回:“都在马房里呢。”
程大家的眉头一皱,心里便是一堵,抬眼看了看这个久不下蛋的媳妇,甩身回屋里藏了那个茶叶罐子。
却说那雁飞正顺着院墙底下往回走,迎头遇见急急忙忙的陈玄,忙上前问道:“陈玄,你这个时候怎么在这里?”
陈玄因道:“葛先生家里的郑哥儿来了,我来二门上通报。”说着就走了。
雁飞知道那郑纯一来,必是前头通报,后头并不等待,直接领了上书房,甚至卧房里。她有意放慢了脚步,果然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后就听见后头来了人。慢慢一转身,等着人近了前,盈盈一礼笑道:“哥儿来了啊。”
陈玄也认识她,便也还了礼,向那后头引路的小厮道:“既有这位姐姐在,你也不必跑腿了,忙别的事罢。”因那小厮年纪小,正是爱玩的年纪,乐得轻闲,忙笑着跑开了。
雁飞便道:“我们爷上午就去了宁国府,正好才回了家里。”
陈玄向前走着说道:“我也知道他今日必是忙的,才拣这个时候过来。”
一时进了明正堂,穿过垂花门,听见廊下的鸟雀儿一阵乱叫,回头扫了一眼,却见秦衷笑着迎出来,上前拉着他的手道:“纸奴儿,难得你来一趟,快来!”
郑纯这才露出笑脸,跟着他的脚步进了院里,往树荫下的石凳子上坐了,先说了老师赐的寿面放门房上了,又贺道:“我祝师兄百岁平安,松竹长青,平步青云!”
秦衷笑了一笑道:“谢谢谢谢,你跟我客套这些个虚言做什么,可把我的礼物带来了?”
郑纯不由无语,满腔热血竟僵了一瞬,只得先把袖中的东西递给了他。
秦衷珍重的接过来一只旧布包,嫌弃的对他说了一句,“怎么能把这个好东西用布包着呢?”他这样说了,也不管郑纯什么表情,打开了布包,捧出那块东西,满眼迷幻的欣赏了起来。
郑纯被他丢在一边,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一想这东西是他所赠,就不再在意了,趁着他的手也看了起来,虽然心里也有骄傲,却十分不能理解他师兄。
原来那次秦衷和郑纯在香山上拣了几块破石头回家雕着玩,叫葛笑山见了,因他本就是十八般武艺皆通的人物,便也不曾斥责他们玩物丧志,甚至一人给了一块好石料,还教导了一回雕刻的技巧。
秦衷却在上头没有什么天分似的,他自己的那块岫岩一直舍不得动,哪知郑纯却琢磨出了一点小名堂。有回叫秦衷看见他已对他的那块芙蓉石下手了,甚至还挺有模样,这才惊异起来。当郑纯说漏嘴要送给他后,就一直等到了现在。
按理说,葛笑山这种贫穷的老学究,无论如何也不该随手就拿了两块上好的玉石料出来让徒弟糟蹋,可是,偏偏现在秦衷手里的这块寿山芙蓉石触手温润如脂,颜色艳丽,妙的是点点红痕叫郑纯雕成了红枫林,有情有景,虽然难免粗糙,却意境美妙。
郑纯见他师兄久不言语,只顾看石,便叫着“师兄”推了推他,秦衷这才念念不舍的收了起来,却听郑纯道:“这个东西不过是我们弄出来玩的,叫人见了只有笑话的,师兄怎么就认真起来了?”
秦衷笑道:“你管我,我也知道我这人禁不钻研,轻轻巧巧的就陷了进去,可现在不过是多看了两眼,又算得了什么?我跟你有正经的事说,我们家里的水墨和明珠,不日就要做亲了。”
郑纯听了一愣,笑道:“这是好事,等明儿事成了,师兄告诉我,我要亲自去贺水墨哥哥。”
秦衷叹道:“唉,你们都说是好事,我却就是觉得对不住明珠啊。”
郑纯眨了眨眼,问道:“水墨哥哥人品不错,怎么对不住明珠?”
秦衷就不好说了,他的对不起,和郑纯的对不起可不是一回事。水墨虽然不错,可是明珠又没正式谈过恋爱了解过他,而且这么年纪小小的被他打发了嫁人,这桩婚事,哪方面算对得起她呢。他想着,只好又说,“我只是觉得女孩子们辛苦罢了,凡事不能自做自主,婚姻之后更是不会有一天的轻闲日子可过。”
郑纯想了一想,才道:“师兄的话总和别人不一样,只是,要说女子生儿育女操劳家事确实辛苦,但总算不要顶着门梁养家糊口在外奔波。不仅升斗小民皆是如此,旁的无论哪户富裕人家有不需要操持的吗?可见世间男子女子一样的艰难,师兄怎么就生出这样的感怀了呢?”
秦衷怎会不知这个道理,只是这古代的女人命苦可不全在为家事上。不免又想起今日在宁国府中的事,那个叫什么水杏还是香杏的姑娘,若在放在二十一世纪,受过教育后还能像现在这般的无知吗?想毕,心里对今日的事的芥蒂全也消了。
他拉着郑纯进了卧房里,叫莲花儿盛了寿面过来,待他吃过,又说了几话闲话,郑纯便要回去。
秦衷才送了郑纯出府,却见秦邦业的马车从巷子那头驶了过来,郑纯也看见了,立时停住了脚步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