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俞二家的来传大管家娘子求见,秦衷听了,便命她进来。
却见一位满头银霜,银钗布衣的老奶奶步履稳健的走了进来,边走边笑道:“大爷精神可好?姑娘们也在呢,今儿这日头可真好,叫人一晒,舒服得不行。”
众丫头都起了身过去迎她,亲亲热热的问好寒喧不止。
这老管家的娘子丈夫姓孙,两口子从太原孔家陪嫁过来,秦邦业的原配去了几十年,身边的人也只剩了他们夫妻两个。
他夫妻无子,几十岁里只有一个女儿。他们那女儿,先许配了府外的良人做了正头夫妻,养了一个儿子后丈夫却去了,孤儿寡母过不去生活,只得又进府里给秦可卿做乳母,却命苦不已,儿子大前年还未娶亲时便去了,她自己也没熬过冬天。这般过来,这老夫妻可真是干干净净孤独一生了。
秦衷想着这孙婆子的事情,一面叫人端椅子过来。
孙婆子却往明珠让出的位子上坐了,笑道:“何必费事,随他哪里有个地儿歇一把老腿便是。”
秦衷便问:“婶子过来,可有什么要紧事情?”
孙婆子便起身福了一礼,道:“一来谢过大爷的赏,二来是有件事情,老婆子过来讨话。”
秦衷忙命人拉了她坐下,笑问:“讨什么话?要是尝着那府里的点心好,我却还有剩的,过会子再叫人送去便是。”
孙婆子笑道:“那敢情好着,我们娘儿们的倒不说了,我家里那人也爱吃那甜嘴儿的呢!”见几个小丫头都捂着嘴笑,便又道,“正经的却不是为了过来讨吃食,却是前日柴旺家的、程大家的、林家的、周家的、赵家的那几个孩子冲撞了大爷,如今已往家里关了一二日了——我糊涂着,大爷既这样的生气,如何只关着不说话呢?该打该骂,好歹发出性儿来,别存在心里懊了神!却是我自己仔细一想,这些女人家成日里嘴碎的便罢了,那日昏了头蛆嚼到爷们跟前,该死的好不好是大年下,只这样罚了岂不伤了体面?要我说,大爷可别光拿着善心没处使,这就轻轻放过了,趁着这会子好歹狠煞一回,多少年的好处不是呢!”
秦衷听言却是一愣,细想了一回,模模糊糊记起上回从宁国府赏花听戏回来,听到几个女人吵嘴,醉意上来,便恼得命人尽数拉去家里关了起来。却是这几日事多,竟都忘记了。
想到此处,也不分辩他早将这事忘了,只笑道:“咱们家通共的二十来口人,妇人也就大约这几个,可是得了什么趣儿一齐造反了呢?”
那明珠才端了茶过来,听了这话好不没脸,躲不是躲,跪不是跪的,红了眼圈儿站住了。孙婆子见了,自己从托盘上端了杯茶奉予秦衷,又拿起另一钟放手边上,道:“该死该活的总是我没教导好,这伙没理论的轻狂东西,得了那天我随俞二那小子出门采买的空,一错眼的不见便似个猫儿狗儿的拉扯到一处,闹出这等丑事。好赖的我算是知道了,今后真是一日也不敢放松了管教了!”
秦衷便看了一眼明珠,笑道:“难怪你今儿不大说话,原来是为你娘不自在,你娘一向谨慎小心的,我却不信有什么无事生非的缘故来。孙婶子不愿意说,你说给我听如何?”
明珠便摇头道:“我在里头能知道外头什么?管他什么缘故,既是这个日子里冲撞了大爷,就是该死的事。”
孙婆子站起身陪笑道:“大爷难为她做什么?几时是老婆子不愿意说了?左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说了磕牙疼的破烂事儿,不说大爷笑话,倒是我嫌着掉份儿才是。大爷既要细究,不若将她们那几个媳妇锁了,拷问一回,可好?”
秦衷嗤笑了声,扬声道:“拷问?又不是衙门里,既没什么杀人劫道的事,何至于此。你既去告诉明珠她娘,她是你徒儿,丢了婶子的脸面,你不舍得罚,我却要给你出气,单她罚了众人都有的吃食不算,还和另那几个女人一样,一人革上半个月的银米。”
孙婆子便笑了声,道:“这哪叫罚?竟是不疼不痒的了,叫我说,还是得一人打上几棍子才老实。”
秦衷冷笑道:“她们不为过年给我脸面省些事,我却得要为这大节赏个恩惠。这回便罢,再有下回私下吵嘴斗殴的,也别在我家吃饭了,我可养不起这等狂奴!”
说着,衣袖一甩,兀自回房不提。
这头孙婆子握了明珠的手,道:“你别不懂事,快进去服侍。”
明珠跟了过去,心里正惴惴着,却见秦衷早已往书房里读书去了,又是羞恼,又是委屈,闷闷的拿着针线回房装作绣花,自己悄悄的掉了一回眼泪。
屋里秦衷却看不下去书,他本就在心里存了许多事,又叫这些女人为家事闹得不痛快,自己又不是个豁达的人物,如何不叫他心里焦燥呢?
本来,在他眼里,无论什么事——那些妇人吵嘴打架的都与他无关,他只管着受人服侍便罢。
只因他却从未将家里的人当作属于他的财产,而是当成了拿工资做事的职员。既是拿钱办事,就得有职业道德,他也绝不会作践任何人。
然而世事岂能这样的简单?
奴隶毕竟不是两手空空的职员,这里不能便往那里换个老板,职业是终身的,难免就会计较些现代人绝不会在意的事。有些说来可笑,有些却是自古至今一直通有的。
既要用人,便要御人,大管家夫妇毕竟同是奴隶,就算是府里所有人的顶头上司了,也绝不可能像秦可卿那般无人敢违拗。既有不服,便要生事,今日孙婆子过来,是因为事情闹大了,又巧在被他正撞见了,才不得不来解释。背后的那些被他们夫妇掩下去的又有多少?
孙氏夫妇再妥帖得用,但也有私心,也想着自己好、他们愿意亲近的人好,一碗水端不平,且又不是正经的主子,谁会服气?这更是不服加上一层不服了。
但是来,但是去,却是他自己无能才对。秦可卿在家里时,岂能有这么多的事情?
且说府里二三十人也需好生整治才能安稳,不然便是家宅不宁。
而若他日后为官作宰,又有多少想不到的事情?
他秦衷连个女人都比不过!
秦衷无趣,便搁下书本,往外道:“可有人在?”
“我在。”小莲花儿跨过门槛子,笑道,“大爷有何吩咐?”
秦衷道:“外头可带人来了?”
小莲花儿一愣,奇道:“大爷如何知道有人来了?方才确是有孙奶奶带了几位大娘婶子过来,见大爷在读书,便不敢来扰。”
秦衷冷笑道:“这点子事也不知道,我还读什么书!”
说着出门而去,果见柴旺家的领头,几个妇女一齐跪在了院中。
秦衷见了,不为旁的,也得为孙婆子诺大年纪白站着等他而不安,只是想到心事,便硬了心肠不理旁的。只笑着过去道:“怎么都来了我这里?”
明珠母亲柴旺家的磕了个头,道:“奴才们灌丧了黄汤,吃了屎似的昏了脑子,竟不死的冲撞了大爷,不敢求大爷饶过,为着来请责罚。”
秦衷笑意不减,道:“大节下的,偶然多饮了几杯什么紧要!着我说,冲撞不冲撞的——我已经罚了你们银米,这却算是过去了。”却说的几个妇人都磕头道谢不已,便又道,“今次算是喝酒误事,还是平日有了嫌隙呢?”
明珠她娘正要说话,秦衷却指了另一人,道:“程嫂子,你来说说。我听说,当日我姨娘是你服侍的,我姨娘也是大户里出来的,如何教的丫头会不知规矩呢?你既拼着坏了规矩体面也要跟她们争辩的,想必不是小事,与其捂着臭烂了,倒不如彼此说开,什么一针一线的事还能为这个结仇不成?!”
程大家的含羞无言,半晌才道:“那日本是我的不是,见林姐姐跟周姐姐拌嘴,本想着劝解,却被周姐姐的气话说的恼了,反倒攀扯起了旁人。”
秦衷便笑道:“真想不通你们妇人,一句话的气劲能这么大。你攀扯的,想必是柴嫂子了?”见程大家的点头,便道,“既如此,柴嫂子是你们这几个里的无辜人了?那既是林嫂子跟周嫂子吵嘴,程嫂子和柴嫂子拉架反被攀扯了,那如何有你赵嫂子的事呢?”
那赵家的看了程大家的一眼,便道:“那日我见我嫂子被人指着鼻子骂,忍也忍不得的,便也没分青红皂白的上去跟着闹了。”说着,“砰、砰”磕了几个头,含泪道,“这是我的不是,下次再不敢了。”
秦衷笑意仍不减不添,道:“你也知错了?那极好的,下回可别这么冲动。”又转向林、周二人,“你二人是祸头子,可有什么可说的?”
林家的嗫喏了半日,见秦衷含着笑的模样,心下松了大半,只道:“周娘子往菜地里下□□!毒死了我的十来只鸡,把我吓得不行,不说我的鸡如何恼了她了,竟全毒死了!只瞧着满院的孩子,他们知道什么,周娘子难道就怕伤着孩子了?!”说着,捂着眼睛哭了起来,也不知是为死了的鸡心疼,还是为了今日得的没脸羞愤的。
周娘子听她哭诉,嘴角一撇,扭曲了脸,也顾不得旁的了,急声道:“林娘子嘴可真巧,如何我要毒你的鸡你还不清楚?你指着你的鸡贴补家里,我难道就不指着家里那几分地贴补了?”越说越觉得委屈的样子,也不拿手绢子,拾起袖擦脸,一面哭,一面说,“大爷听了你的话,可不就以为我是恶毒的了?难道我家的菜地被糟践成那样就是应该的!?”
秦衷最见不得女人哭,尤其是这样的几个妇女毫无体面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便喝道:“哭什么!”
这边孙婆子也见她们又要闹,便忙一人推了一下,骂道:“糊涂东西!还不快闭嘴!几辈人的脸面都叫你丢尽的浑不死,才骂了你,又敢来轻狂!”
林、周被他二人一喝,便都止了声,却仍一嗝一嗝的小声抽泣着。
此时小莲花儿和雁飞两个合力搬了椅子出来,秦衷坐下,喝道:“你们别走,且听着,看着!”
莲花与雁飞被这一喝,更是抖着身子低头站住了,明珠再羞恼无脸,也走了过去。
只听秦衷冷笑道:“你们好大的出息!几只鸡几棵菜就能闹成这样?那日我听到的声儿,还当是谁杀了人了呢!哦,是了,都已下毒了,今儿毒鸡,明儿还要毒死我呢!”
说的众人一齐磕头不止,明珠三人也忙跪下了,惶论早已又气又羞的孙婆子,只听她跪道:“全是我管家不力,上回听见她两个吵了一回,劝也劝了,以为事已了了,岂知竟又闹到这样。她哪里敢弄什么□□,见墙角生了几个大花伞,一时动了邪念,摘了往菜地边上一扔,可不就是……那东西鸡狗吃了要死,人吃了却无大事的。说来两个人都有不是,又拉不下来面子,可不是一环一环的套上去了?”
秦衷问道:“大花伞是什么?”
孙婆子回道:“毒蘑菇!生在雪底下,竟没冻死。”
秦衷顿了一时,摸着椅搭子上的璎珞,半晌才淡淡的道:“我是不懂你们怎么能把话说的跟刀子似的,为些家里长短的小事闹出了□□来。此事全因林家的无理事起,你家既养了鸡,就不该四处放着乱跑,赶明儿可别叫我一觉醒来,和鸡睡了一个被窝子呢!”
这话说的有趣,只是却无人敢笑,他便又道,“林家的无理,周娘子也不是善茬,你把人家的鸡毒死了,与你又有什么好处?我要是你,凭谁家的鸡吃了我的菜,来一只逮一只,先杀一只炖了汤,下剩的来赔礼便还,不来道歉,只都进了我的肚子!糊涂人,你用毒蘑菇,你家的菜地难道不也是被污了的?你敢吃,我却不敢吃的。”
秦衷知道,周家的种的菜大多是府里吃个新鲜收了去,也是贴补个家用。林家的养的鸡,得的鸡蛋也许她自己的儿子没吃几个,都被府里买了去。这下可算是一人一巴掌,谁也没个好了。
秦府的格局与别家一样,后院一排院子,都是外仆住的地方,而她们女人大多都是勤俭持家的能手,地方虽不大,利用的也彻底。说来连他现代的老妈也是有本事在阳台那屁股点大的地方,种出几棵葱、几把韭菜的。
想到他自己的老妈,又见身边跪了一地的人,其中还有个老奶奶,再硬的心肠也架不住,口气不由软了下来,道:“我一个大男人,哪里会管家,却对你们的心事大约了解一二,鸡啊菜的,算个什么,不过是见她们谁人体面谁人得巧,心里存了不忿罢了。你们且看俞二多大的本事,我父亲只信任他做采买,论理说,俞二家里的也该弄个体面差事不是?她却懂事,知道自己嘴不巧手不巧,难事做不来,愿意跟着我只服侍我一个。——要我说,众人都是一样的为母,能为什么?不过是儿女罢了。父母再体面再窝囊,儿女难道不都是一样的?过个一二年,一样的领差办事,谁有能耐,就能到我跟前来服侍。”
有本事自己争气当管事,少来作鬼祟碍我的眼!——秦衷的话,就是这个意思。
秦衷道:“鸡啊菜的别说了,酸的我牙疼!谁吃的亏,也是你们活该受。此事没完,家里还需得和和气气的才好。”又转头向丫头们道,“明珠,你去屋里拿半吊钱出来,叫你吴奶奶给她们几家人治桌席,好生的互相赔礼道歉,你吴奶奶虽也有过,却算无辜,尽着吃酒压惊罢了。你娘白得的委屈,你也难受,准你一日假回去陪她。你们各人也需劝解着,明儿一齐和和气气的来见我。”
吴婆子还要说谢免,秦衷却不叫她说话,道:“事定了。”
一时在外头偷觑的小环见人都散了,便跑了进来,道:“大爷,老爷回来了,叫你过去呢。”
秦衷心里一跳,这才知道他便宜老爹早已回来了,一定是都知道了这些事情,便有些不好意思。这厢过去,比往日更为恭敬的行了礼,站定了准备听训。
果然秦邦业鼻子里哼了说道:“成日家不知天高地厚,唯你独尊,怎么今儿为着一件家里小事却急的掉头发?一人十板子事,你却忙了一下午,竟还跟着生气,同奴才分辩!”
秦衷听了,嘻皮笑脸的凑过去,道:“赶明儿到了衙门里,这套功夫我就会了,孩儿今儿处理的再不漂亮,总算没差不是?”
秦邦业执起老烟枪便要揍他,却见他躲到了一旁,便直了脖子怒喝道:“不知羞的畜牲!谁借你的胆子如此口出狂言!朝廷命官焉能与仆役之辈并论?”
秦衷一愣,往他底下跪了,道:“孩儿无知,以后再不敢胡乱说话了。”
到底秦邦业没舍得再打,半踢不踢的给了他一脚,让他起身,问道:“你老师今儿可收了新弟子了?”
秦衷起身笑道:“原来父亲也知道?瞒的我好苦,那纸奴已经取了名叫郑纯了,老师领了祭了孔夫子,算是入室了。”
秦邦业点头道:“既如此,你便好生与他作伴,切记爱护师弟,引他向善好学,万不可拉他一起淘气,不然仔细你的皮!”
秦衷摸摸后脑勺,应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