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裴沐!”...)(1 / 1)

“阴魂不散”的大师兄站在树下, 目光沉静幽邃,如同能吞噬所有日光。

他从小到大都是这副模样。无论是现在,在这座日光强烈的丽昆镇中, 还是过去在藏花书院的山明水秀里,他都有这样安静的眼神。

看似不动声色, 实际意味着他做出的决定都不容置疑。

好比现在, 他既然站在这儿了, 那他就一定是决意要做点什么。

果然,他清清淡淡开口说:“阿沐, 跟我回去。”

说得真是轻巧。

好在, 他那把闻名天下的太微长剑负在背上,倒也没有出鞘的意思。

应该不是来硬的。

裴沐思忖一二, 也暂且将紫薇剑收回腰上, 面上勾出个笑:“哟, 怎么,鼎鼎大名的太微剑是打定主意要为民除害了?上午那把毒粉没毒翻你, 算你运气好。”

她笑得三分邪气, 姿态漫不经心,却恰因这慵懒情状,而更显出奇异丽色。尤其那紫薇软剑在她腰上一缠, 就勾出纤腰一截,平白又多添几丝妩媚。

太微剑大人的眉心跳了几跳, 原本沉静的目光变得漂浮不定,悄悄看向了别处。

“……我知道你并未真正下毒。”他生硬地说,“裴沐, 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就会耍小聪明、用些旁门左道。看来是在外头漂泊两年, 学坏不少,连剑术都退步了。”

裴沐一听就有些恼火,不假思索道:“谁退步了!有本事咱们再比一场,看是你太微剑剑意凛冽,还是我的紫薇剑更加玄妙!”

姜月章立时就说:“好,你跟我回去,我们立即比一场。”

裴沐一噎,半晌哼笑一声:“罢了,量你也比不过我。”

大师兄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嘴唇,似有几分懊恼。他绷着脸,冷冷说:“下来。睡在树上,成何体统。”

裴沐抱起双臂,一脸傲慢:“太微剑好大威风,你让我下我就下?怎么不是你上来……”

话正说着,她所在树枝突然猛一晃动!

裴沐再一侧头,就见太微剑大人凛然立于她身侧,将这棵歪歪扭扭、细瘦可怜的沙枣树压得颤动不已。若非修士身体轻灵,这树枝怕是早就折断了。

她噗嗤笑了:“要是让那些崇拜你的人看见你爬树,肯定立马心碎一地。刚才是谁说我爬树不成体统的?”

姜月章瞟了她一眼,面容沉凝如霜雪,丝毫不减凛然,更没有被嘲笑的窘迫。

“他人毁誉,与我何干。”他淡淡说,“好了,我已经上来了,你可以跟我回去了。”

裴沐奇道:“我什么时候说,你上来了就跟你回去?”

他明显一怔,嘴唇就紧紧抿成一条线。他身上本就笼着一层苍白凛冽的威严,现在神色一厉,就更给人以压迫感。

他扭头盯着裴沐,沉声说:“那你要如何?如果我们比一场,我赢了你,你是不是就能跟我回去?”

裴沐不理他,顾自跳下树,往镇子外的方向走了。她午休的地方距离刘叔叔和小茹的家不远,她不想将他们卷进来。

姜月章寸步不离紧跟着她。

“阿沐,两年前之事,你要真是觉得受了冤屈,为何不对师门说清?”他语速加快,“就算有什么不好说的,你告诉我一个人也行。”

裴沐不耐烦地说:“我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你们想的那样。好了,你可以走了吗?”

“裴沐!”姜月章也动了些真火,“你学剑这么多年,就学成这个赌气的样子?你以前不是常常叫嚷着要打败我,要当剑道第一人?遇事就退缩,你还当什么剑修!”

“……要你管。”裴沐说,“你要是乐意,就当我不再是剑修,是个什么邪修、毒修,也行。”

“你……!”

藏花书院的大师兄险些就要去抓剑柄,但他忍住了。这种堪称焦躁的模样,出现在他身上,可以说十分少见,但他们两人都没有注意。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生涩地说:“阿沐,别赌气。上午顾大勇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给刘师叔家里留了两锭金子,你……”

“什么,你去刘叔叔他们家了?!”

裴沐猛地停下脚步,扭头紧盯着他。她狐疑地打量着他的神色,过了一会儿才放下心来,却还是谨慎地确认道:“你没对刘叔叔他们做什么吧?我警告你,要是你敢用他们来威胁你,我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姜月章沉默着,任她打量,也任她威胁,只深灰色的长睫颤动几下。他悄然握紧双手,冷声道:“我好歹是藏花书院的大师兄,难道会做小人行径?都说了,只是放了两锭金子……”

“行行行,我是小人,您是光明磊落的太微剑、大师兄,行吗?”裴沐放松下来,不耐烦地挥挥手,“算你有良心,知道把金子补上。原来是为这事?我知道了,还有什么?”

他盯着她。

兴许是错觉,兴许不是;但这张俊丽又凛冽的面容,好像闪过一点受伤之色。

受伤?真是笑话。他姜月章能受什么伤。裴沐心里撇撇嘴,觉得这人心中实际应该很得意,毕竟她走之后,藏花书院中再无弟子能和他一争高低。他简直是横着走,还有什么可受伤的?

啧,一定是因为她自己是个漂泊无依的小可怜,才看谁都觉得需要关怀。其实最需要关怀的人就是她自己,她还是少为别人操心的好――尤其是姜月章这种得意之人。

裴沐抱着双臂――一个防御性极强的姿态,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好半天,“得意之人”才略吐出一口气,恢复了那副冰冷端严的姿态。

他衣袖一拂,眉眼不动,只淡淡道:“我不过同你说一声,好叫你知道师门并非不分是非。既然你设计顾大勇是事出有因,我同张师弟误会你,便是我们不好。”

裴沐一听,乐了,笑眯眯说:“你们哪有什么不好。反正在你们眼里,我就是小人,做什么都不奇怪。”

“……你,你何必说气话。”

姜月章喃喃一句,顿了顿,才维持住冷清自持,继续道:“两年前的事,只要你愿意说清楚,而我查探属实,自然会还你清白。还有……”

他像是在犹豫,“还有”后头是什么,半晌都没说出来。

裴沐沉默片刻,渐渐松开手。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位曾经的师兄,忽然凑上前去,对着他的脸,又指着自己,问:“你刚才说,要还我清白?”

她出其不意靠近,引得大师兄呼吸停滞片刻。他身体绷紧,又颤了颤;他发冠上的那粒耀眼明珠,也跟着轻轻一动,晃出无数不定光斑。

在他深灰色的幽邃眼眸里,倒映出的全是面前黑衣少年的笑颜。

他听得这人问:“姜月章,你告诉我,你用剑需要第三只手吗?”

他喉头滚动,有些稀里糊涂地说:“不需要。”

刚一答完,他眼里的少年就露出一个恶意的笑。

“那就对了,我也不需要。”

裴沐站直了身体,却又伸手轻轻一拍他的肩:“两年前你怎么做的,现在照旧便是。其余如何,我全都――不需要。”

姜月章蓦地瞪大了眼。

不止因为她的话,还因为她突然偷袭,手上用了暗劲,震得他浑身经脉一麻,一时动弹不得。

而裴沐一击得手,已经得意地大笑一声,倏然远去了。

“我不会再回来,别想着守株待兔。”

那清越的、中性的声音漂浮在空气里。

“姜月章,我最后说一遍――这辈子我们都别见面了!”

这话如冰棱震碎,激得他耳中嗡鸣,心中不由戾气丛生。

藏花书院的大师兄只觉太阳穴给气得突突直跳,想也不想,反手就拔/出太微剑,就要往那人离去的方向追踪而去。

但这时候,有人叫住了他。

“……大师兄,我们找了你好半天!”

就像一盆冷水兜头而下,令姜月章的动作停在了原地。他像是从梦中恍然而醒,有些迟疑地回头,见几个师弟师妹站在一旁。

张庆师弟正皱眉看他,圆脸上混杂了担忧和不满。

“大师兄,你管那个人做什么。”他生气地说,“你明知道钟师姐也在,怎么就非要惹师姐伤心!”

“张师弟,别说了。”

一名白衣女子站在一旁,低声劝阻。她弱质纤纤、姿态袅娜,清丽面容天生一段忧愁之意,自来惹了不少人怜惜。

钟师姐看了他一眼,又赶紧移开目光,不安地说:“大师兄如果真的觉得裴师弟是冤枉的,那肯定有大师兄的道理。我们还是……”

张师弟瞪大了眼:“师姐,你明明是……唉,你就是这样,总是太顾虑别人的感受了!这种明摆着的小人,怎么可能是冤枉的!”

其他几名师弟师妹都随声附和。

张师弟得了支持,更加理直气壮,一时都忘了对大师兄的敬畏,挺胸说:“大师兄,你还是快迷途知返吧!”

姜月章一直冷眼瞧着他们几人,这时才缓缓开口:“我?迷途知返?”

他惯来是个冷清性子,只在用剑时方显出灼灼之意。此时他出声,好像与平时一样,其实尾音上扬,似嘲似讽,又像含了一点玩味之意。

张师弟却没听出来,倒是钟师姐又瞧了他一眼。

张师弟还在天真地劝诫:“是啊大师兄,我们一行人是代表师门,前来开启遗迹的,不能把精力浪费在不值得的地方,更不能给师门抹黑。大师兄你一直都是我们的表率,可千万别在这时候出岔子。”

姜月章眼眸略眯了眯,忽然问:“你有什么资格说他是‘不值得’?”

张师弟一噎。

这不明摆着吗,铁板钉钉的事实,这种小人有什么值得的……

但迟钝如他,也终于感受到了大师兄的不快。

他瑟缩一下,又迷惑起来,只敢嘟囔着抱怨:“搞什么啊……搞得你们关系多好一样。明明大师兄和裴沐一直都是对头,那小子还一直自不量力,总想挑战大师兄的名头。大师兄你原来不也看不上他吗,怎么现在反而……”

“你知道就好。”

姜月章收好太微剑,漠然从一众师弟师妹身边走过。包括张师弟,也包括钟师姐。

他目不斜视,人们的目光却不由自主追随他。

张师弟愣愣问:“知道……什么?”他不是在抱怨吗?

他们的大师兄走在前方,背影孤傲如寒梅独放。

“裴沐是我的对手。”他冷冰冰地说,又顿了一下,更强调地吐出两个字,“我的。”

……

裴沐当然不可能真的离开丽昆镇。

她的目标也是昆仑山脉中的神代遗迹,而要进入遗迹,首先要经过共和国设立的边关。

根据规定,为了修士的人身安全,进入山脉的修士至少需要两人搭档。这种爹妈一般关怀备至的规定,对裴沐来说,则只是多了一点让她费力的地方。

刚知道这条规定的时候,她就嘀咕过:“这共和国的政府未免管得也太周到了。其他国家对修士不都是自生自灭吗,惹急了还要派兵来剿匪一通,也就我们这儿,国库丰盈、官员能干,才成天吃饱了没事干,连自由修士都管起来了。”

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把国家治理得太好,真是闲得慌。

抱怨归抱怨,她解决起问题来,向来雷厉风行。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裴沐早就在镇子上打听过一圈,筛选出几个适合当临时搭档的修士。这几个人她都考察过,都是接受雇佣为业、人品可靠、口风严密,还具备一定人脉的自由修士。

只需要付出不算多的钱,就能让他们暂时充当她的临时搭档。等把边关检查应付过去,裴沐就能打发了他们,自己独自往昆仑山脉深处去。

本来她打算睡了午觉就去拜访第一个人,但姜月章稍微打乱了她的计划。

她没睡好,所以决定换个地方,再休息一会儿。

但是,等她真的换了一处没人的土屋,吊起一根绳子充当吊床时,她躺在绳子上,却好半天都没睡着。

阳光斜斜而来,透过紧闭的窗户,在天花板上找出晃动的光斑。丽昆镇这种穷地方,连玻璃窗都罕见,大多还是纸糊的窗户,恍惚跟几百年前的古代一样。

也跟……藏花书院很像。

只不过,藏花书院是自负风流天成、崇尚自然,才舍弃一众新潮发明,模仿古代修士在自然山水中的隐居生活。

裴沐撇撇嘴,酸溜溜地想:其实就是装。

藏花书院就喜欢装。

姜月章也最喜欢装。

所以,可不是只有他能当大师兄吗。要论装模作样,她可万万拼不过他。

不过,他们是什么时候成对头的?

裴沐想了想,没费多大力气就想起来了:是在她刚拜入师门的时候。

十六年前,她十岁,牵着师父的手到了书院。

那一年她抱着自己的包裹,听到前头突然爆发一阵喊叫。人人都指着天上,她也就抬头去看。

从书院最高的山峰上,有一个很小的人影一跃而下。她还没来得及跟着惊叫,就看见一抹光;从微小到绵长,那一抹剑光仿佛连接天地,也仿佛要将天地都斩断。

师父很得意地跟她炫耀:“看到没,那就是剑修,帅不帅?想不想学?”

她立刻大声回答:“帅!想学!”

不久后她就知道,那个从山巅一跃而下、斩出惊艳剑光的人,也不过十二岁,就比她大两岁。他是掌门的亲传弟子,以剑道实力论资排辈,成了她这一辈弟子的大师兄。

那就是姜月章。

而他们之所以结下梁子……

一开始,其实是个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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