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七日, 上午。
听闻永康西郊的佘家老工厂爆/炸,远在西山度假的小皇帝也提前回来了。
明珠宫的御花园里,小皇帝一身新式藕色便服, 斜倚在临水的栏杆上,手里捻一把鱼食, 有一搭没一搭地洒着。
贺姑姑梳着端正的宫人头, 在一旁给她一丝不苟地打扇。
徐徐凉风里, 池子里的肥锦鲤争先恐后、翻动鉴影,搅起一片浑浊, 它们自个儿倒还是五颜六色, 鲜艳得很。
小皇帝望着这群彩色的胖鱼,浅绯色的嘴唇弯起来, 薄锐又秀丽的眉眼染了一层难明的笑意。
“一个个吃得肥头大耳, 正是等着被人宰了吃呢。可惜, 朕小时候偷来这鱼烤过,肉竟然涩得慌, 白瞎了这一天天的皇家恩赐。”
她懒懒说完这几句抱怨, 明眸一转,才看向旁边候着的人。
佘大人一袭藏青官服,眼观鼻、鼻观心, 八风不动的模样。
唯有那圆白肥厚的额头上的细汗,暴露一丝内心情绪。
小皇帝眼中笑意更深。
“佘大人, 不过是废弃工厂罢了,朕又不追究你们什么扰乱治安的罪名。”她凉凉说着,毫不掩饰声音中的幸灾乐祸, “朕一听说这事,着急忙慌地回来, 还以为是佘家府邸炸了呢――谁承想,几栋破建筑,值当个什么?没伤着人吧?”
佘大人一动不动站那儿,跟座镇宅的座钟似的。
听得最后一句,他才回答:“没伤着,多谢陛下关心。”
小皇帝复又眯眼一笑:“那……佘大人,那座不值钱的工厂,总不能在佘家抵给朕的资产清单里吧?”
佘大人眼皮子一撩,复又垂落,仍是那副弥勒似的圆滑表情:“陛下说笑了,佘家如何敢欺瞒陛下?”
“那可说不一定――说不定瞒得太多了。”
小皇帝哼唧着笑笑,那少年意式的阴阳怪气就浮了上来。
她反手将最后的鱼食扔进池子里;那些锦鲤本还在争食,忽然间不知道感觉到了什么,“呼啦”一下,全惊惶地散了去,潜入池底躲藏。
“昨天赶在日落前,京畿衙门就将奏章送上了,听说佘大人还想拦?可惜啊,皇室好歹有几分薄面,佘家也还说不上一手遮天。”
小皇帝坐姿散漫,却不逾优雅气质,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的,让人讨厌却又忍不下心太讨厌。
“佘大人,怎么人家审出来,说是佘家用废弃工厂……做些阴沟里头的勾当?”她吹了吹手指,声音变得冷沉沉的,“佘家动摇国本,是做好了一死谢天下的准备了?”
佘大人那张圆圆的脸,变得越来越沉。
他额上的汗,也越来越多。
这件事已经不只是皇帝和佘家之间的事了。
永康城里的权贵,有一个算一个,都知道了这件事。
但佘大人仍然很冷静。他有冷静的底气。
那位坐镇佘家大宅深处的三朝元老,就是佘家上下最大的底气。
佘大人拜了拜,扯出一丝笑影:“陛下,绝无此事,这是小人陷害。”
小皇帝有些夸张地摊了摊手:“陷害?明明白白的画押证词,全国只有三台的验谎仪通过的证人证言,还能有假?”
验谎仪也是修士同盟的发明,可靠性不容置疑。只是用一次就要一颗上品天然灵石,轻易不会动用。
佘大人第一次这么讨厌那个无所不能的组织。
不过,这也不算得什么。
他掏出手绢,当着皇帝的面揩了揩额上的冷汗,笑道:“天太热了。陛下不如回清凉轩中坐坐?这段时日明珠宫改造来去,吵闹不断,实在委屈陛下了。”
清凉轩是偏殿冷宫,哪配得上皇帝尊贵身份。
然而,半月之后,皇帝一旦退位,明珠宫就要收归公中,用作执政官的起居,还有国会的议事。
因此,这些日子工人来来去去,都是在敲敲打打。
皇帝最喜欢的大花园、气派的大殿,全给围起来了。
佘大人提这么一句,无疑是羞辱。
贺姑姑的面色沉如水,执扇的手指弹动几下。
皇帝却拍拍她的手,一派气定神闲:“佘大人,这事怎么处理?有些事,不是你们矢口否认,就真不存在的。”
佘大人阴沉沉地看着皇帝,深吸一口气。
“……有奸佞小人利欲熏心,偷用佘家老工厂,行伤天害理之事,自然要明正典刑。”佘大人不笑了,冷冷的,像条丑陋的肥头大蛇,“陛下切勿操心,若是担心太过……您手里那些文书,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用呢!”
这是佘大人第一次在陛下面前露出阴冷真容。
小皇帝似乎被吓了一跳。
色厉内荏。佘大人想着,心中涌起一阵轻蔑;这轻蔑让他放松了一些,身体也舒展了一些。
小皇帝抿起嘴唇,果然是有些惊惧,又有些恼怒,最后却是轻咳一声,强作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好了,佘大人,朕也是关心你们。”她的声音已然软化下来,不复之前的幸灾乐祸,还隐约藏着试探,“这么说,一切照计划进行?朕还是五月十八退位?”
服软了。
佘大人的胖脸上重新扯出一个和气的笑。
“陛下真是孩子话,五月十八的大殿要通过扩音仪向全国播报,哪能轻易更改?”他轻言细语,“陛下啊,以后就卸下这帝国的重担,叫摄政王和臣等忙去,您就享享清福、做个富家翁,多逍遥快活……理这些闲杂俗事,做什么呢?”
随着这番恳切的话语展开,小皇帝的神色也渐渐低落下去。
佘大人端详着这位陛下,暗暗解读那神情背后的台词:
――是啊,都是退位的末代君王了,哪怕佘家要倒,和他又有什么关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是斗,也是那些留在这权力中心的人去斗,轮得到败犬之君何事。
如同回应佘大人的解读,皇帝变得意兴阑珊。
“……成。”她懒懒一个字,“只要别牵扯到朕头上,便随你们怎么折腾。”
佘大人彻底笑起来,目光也变得彻底慈爱,恍如注视一名不成器却很讨喜的晚辈。
这在民间深孚众望的小皇帝只要不闹,佘家也算少了一点麻烦。唉,那些草民,一个个卑微得很,但如果这次的事控制不住,卑贱的草民的愤怒就会化为“民怨”――庞大的国家的民众,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民心啊……
佘大人想着,略有些失神。
他望着小皇帝倚栏杆而坐,没来由地,却忽忽想起当年太后的风姿。那位垂帘听政的大人,远比她的丈夫、她的女儿、她的孙子,都更有一代雄主的风范。
可惜在血脉传承的帝国里,她再能干,也终究与无上权力隔了一层。
可惜了。
佘大人暗暗摇头,抛开了刚才生出的一丝无稽念头:有那么一瞬间,这个不成器的漂亮小东西,竟然让他想起了当年掌控一切的太后。
这如何可能?真是可笑。
……
不出三日,由那场爆/炸引发的暗涌波潮,就悄无声息地被神秘之手抹平了。
裴沐站在明珠宫的最高处,用单筒望远镜朝外看,只见永康城里权贵们的屋顶一片接着一片,真是数不尽的富丽堂皇。
扛着材料的人们在她脚下忙忙碌碌,如无数的蚂蚁。
这国家里的大部分人,都只像忙忙碌碌的蚂蚁,或者微弱抖动的野草。所以才被蔑称为“草民”。
“佘家倒是镇定。”裴沐放下望远镜,折身走回幽暗的塔楼中,“若非知道他们这几天背地里找了无数盟友,往京畿衙门塞了许多的钱,又一个个地处理那些相关的人……我真要以为,他们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了。”
一个声音淡淡回道:“佘相老谋深算,惯来不动声色。不过,佘家近期的一切交易已经中止;他们怀疑是交易相关方作祟。”
塔楼内部的阴影里,立着一道修长人影。
阳光攀爬,却堪堪止步于他的脚边;银扣的黑色皮靴紧贴着冷灰蓝的长裤,细微的褶皱反而更衬托出面料的光滑挺括。
一点暗红色的微光夹在摄政王指间,接着又晃了晃。
他抬起手,嘴唇咬住烟嘴,而后深深吸了一口,又侧头吐出。
烟草气息弥漫。
他胸前悬挂的金章也随之缓缓起伏。
裴沐走过去,从他嘴上将烟抓过来,扔在地上踩灭:“抽烟对身体不好,不许抽。你这几天抽得未免太多。”
摄政王还保持拿烟的姿势,却不阻止她,而就是垂眸看着。他深灰色的短发近来长了些,覆盖住了耳朵尖;在幽暗中,那双深邃的眼睛像变成了漆黑,沉沉地映着她。
“抽烟,喝酒,不然我还能如何?”他倚在墙上,像一杆笔直冷厉的枪,声音里带着淡淡的讥嘲,“我心爱的人要死了,我还能如何?还是说……你希望我去嫖?”
裴沐皱了皱眉:“我还没死呢。等我真死了,你再去嫖也不迟。”
摄政王的眼神陡然更冷,微哑的声音也带上一丝戾气:“你真想我去睡别的女人?”
“想不想有什么区别?”裴沐不假思索,语气平稳,“我活着的时候能管你,死了还能继续管?”
摄政王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一个嘲讽的笑容眼看就要出现在他脸上,但旋即他垂下眼帘,神情重新变为一种麻木的冷淡。
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包烟凑到嘴边,重新叼了一根出来。接着,他拿着一个点火用的金属折子,示意裴沐拿着。
裴沐拿着折子,对他挑了一下眉。
摄政王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笑,修长的脖颈略略前伸,凑近她面前。
背着光,他狼一样的眼神盯着她不放;那根烟也几乎戳到她脸上。
“来,阿沐,”他有些含糊地说,又笑了一声,“趁你还活着,给我点根烟。”
裴沐深吸一口气。她鼻腔里弥漫着被阳光晒干的空气的味道、木屑和油漆的味道,还有那股子烟草气味。
除此之外,还有他身上本来的一种淡香――别人似乎都不大闻得出来,但她一直觉得他身上有一股雨后草木的清新香气。
“阿沐?”
他催促一声。那根香烟抖了抖,差点打了一下她的鼻尖。
裴沐看他一眼,将属于他的金属折子塞进自己的口袋,然后抓住那根讨厌的、尚未点燃的香烟,攥在自己掌中。
与此同时,她勾住他的脖颈,用力吻他。
摄政王只僵硬了一瞬,就毫不犹豫地揽住她的腰。他一手将她扣在怀里,一手按着这颗可爱的脑袋,反客为主,撬开了她的唇舌,而且不许她退缩哪怕一寸。
塔楼不在调温法阵的范围内,空气是夏季不加矫饰的炎热。虽然这座古建筑在设计之初,就考虑到了通风的需求,但两个人叠在一起、纠缠半晌,还是难免各自微微出汗。
他的手指在攀爬移动,拭去了她脊梁上坠落的一滴汗珠。
“……手拿出去。”小皇帝命令道。
可这声音都像是湿漉漉的。
摄政王喉结滚动,不仅没有像她说的一样做,反而埋首下去,一点点去亲吻更加逾礼的地方。
小皇帝放任了他一会儿,但在事态更加失控前,她摁住了这个人的脑袋,还有那双不规矩的手。
“我不要在这种地方做那种事。”她踢了他一下,“姜月章,你再敢继续,我就打你了。”
他抬起头,从一个仰视的角度来看她。在这个对视中,他的表情渐渐软化,变得像个单纯的孩子;一点阳光被折射在他眼里,像将冬日阴云都点亮。
“……是我错了,我不该和你生气。阿沐,我们结婚吧。”摄政王说话也变得孩子气起来,声音也温柔不少,像是怕惊动一个美梦。
“我暗中查过了,被提炼灵晶过后,也有人能活很久,只是需要调养,不能太过劳累。我看好了几个地方,四季温暖如春,安静又漂亮,适合静养。”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你仔细想想,喜欢哪一个?我们可以一起住下来,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每天陪着你。”
裴沐摸了摸他的头发。他的发质看起来很硬,其实摸起来软软的,光滑柔顺,像深银色的水流滑过指间,令人想起坠落的星河。
这两天里,他悄悄送来了好几份目录,都是关于疗养地的资料。
而裴沐全部退回去了。
现在他趴在她面前,依恋地望着她,目光里充满恳求。几乎不像她记忆中的皇叔了。
她也舍不得他。
但……
她慢慢说出一句话:“月章,你是要当执政官的。这么多年,我们早就说好了。”
执政官是要住在永康城的。
他要接替她坐镇这座明珠宫。他要接过那份从先太后处传下的职责,也接过他们一直以来的理念,去新的时代里贯彻下来。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努力想要活得更好的人,而为政者的职责就是竭力让所有人都能有尊严地活着。
如果姜月章不做执政官,那他们这么多年的苦心谋划无异于荒废。扳倒一个佘家,还会有王家、李家……权力最中心的位置,他们不去占,就会有别人占,而谁也说不好那是人是鬼。
摄政王的面容变得苍白。
他原本就有一张俊美却缺乏血色的脸,现在他脸色煞白,几乎像个睁着眼睛的死人。
但他还是勉强笑了一下。
“……好,执政官,我做。”他说得很平静,字和字之间细微的起伏却谱成无数压抑的背景乐,“但是阿沐,你可以去疗养,是不是?我们能抽空见面,或者假如我太忙……你就多来见见我,让我知道你身体健康,好不好?”
裴沐又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是他的脸。他脸颊很凉。
“我想留在这里。”她说,“月章你别难过,皇祖母很早就为我准备了另外的身份,作为退路。我可以当一个流落民间的郡主,然后我们结婚,我陪你住在永康城。”
“可那样你活不了多久。”摄政王固执起来,“我要你活着。就算你不在我眼前,就算我不能陪你,我也要你活着。”
裴沐有些无奈:“我不会马上就死的……而且,如果不能时常见到你,活四年和活十年有什么区别?”
他低下了头。
这个一身戎装的男人趴在她膝盖上,呼吸也只隔了一层薄薄的布料,紧紧贴在她肌肤上。一起一伏,仿佛海浪平缓的梦;这一刻的平缓,背地里的惊涛。
“阿沐,我真不知道……”
他没有抬头,哑着嗓子:“我究竟该为了你说的话高兴,还是难过。听上去,你好像很爱我一样,我从没奢求过这个,可是如果你真的爱我……为什么不愿意为了我妥协更多?”
“我只是想要你活着,我的要求……很过分么?”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不过分。过分的是我。”她叹了口气,“是我想要的太多,不仅想要活着,还想一直跟你在一起,而且……”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摄政王蓦地发出一声冷笑。
他抬起头,接着站起,由仰视转为俯视。阴影瞬间就笼罩了他;分明是正常的光影变换,但他的神情也像整个被暗影侵蚀。
“而且,”他接替她说下去,音色冰冷如冰棱撞击,“你即便退位,手里也还有力量。修士同盟支持你,所以你还能再做一些事。是啊,你就是这样一个尽职尽责的好皇帝。”
字字句句,充满讥讽。
小皇帝哪里是受气的性子,登时不快地拧起了眉:“皇叔!”
方才的温馨情意倏然蒸发,只剩了炎热的风兀自流转。
摄政王摘下挂在一边的帽子,猛地扣在头上,再压低帽檐将眼神遮挡大半。
“陛下,恕臣告退。”
他大步流星地离开。
裴沐盯着他的背影。她发现在他即将走出门外时,他的背影顿了顿,似乎在等待一声挽回。
但她什么都没说。
在这片灼热的沉默里,他终究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
走出塔楼的那一刻,摄政王停下脚步。
他回过头,略撑起帽檐,仰头看向塔顶。
除了耀眼的阳光和看惯的旧式建筑以外,他什么都看不见,但他好像又能够通过这片静默的建筑,看见他想看的那个人。
看着看着,他有些失神。
“……原来也不是不会哄人。”他喃喃一句,指尖划过自己的心口,喉咙里闷出一声笑,“倔强的样子也很可爱。”
他闭了闭眼。
等他重新迈开步伐,那双深灰色的眼睛已经恢复了平静。
――超然的平静。
他走过这座古老而庞大的宫廷,一路上遇到的工匠向他行礼、卫兵向他行礼,那些旧日的服侍皇家的宫人们,大半也在急不可耐地讨好他,又生怕显得太过急切而惹了他的厌。
人人都知道他即将入主明珠宫。那奢华的大殿都要依照他的喜好来更改。
呵……权力。
这就是权力的力量,掌管这黑洞旋涡一般的力量的过程,通常被人们称作“滋味”。
尝过权力的滋味就回不去了,因为你知道自己手里的力量能去做多少事情。
而他……
他要的不多。很久以前开始,他要的就很少。
他只要那一个人,所以他一定要得到。
手中多少权力,押上一切,都只为了达到那个目标。
摄政王拒绝了宫内穿行的灵晶飞车,独自穿过漫长的路途。
当他沉思时,已经有人快步跟了上来。
有他的亲兵。
也有他的盟友。
“……摄政王。”
佘大人疾步跟上,压低声音:“西郊工厂的事,你就不管了?”
摄政王瞥了这矮圆胖子一眼,目光又转回前方。还是前头的花草和荫凉更顺眼。
但他口中带了点亲切的笑:“我有什么好管的?多大点事儿。更何况,佘家这不是处理得很好么。”
佘大人苦笑一声。
明珠宫大半已经是摄政王的势力范围,因此佘大人说话也变得稍稍无所顾忌起来。
他低声抱怨:“佘家近些年,已经不像原来那样看重这档子生意了。炸了的那批货是近几年最大的一批,原本是要拿去加工成丹药,回笼些资金的,结果……千万别让我查出来是哪个小兔崽子!”
这生意是他在管。这回出事,佘大人在家族里可是大大地给落了脸。
而至于什么动摇家族根基……他根本不担心。
有什么可担心的?先太后早已去了,而身边这位未来的执政官……可是早就知道佘家这门生意的。
佘大人拿去给这位爷运作的资金里,多多少少都沾了那工厂的铁锈气。
摄政王听他抱怨,面上毫无异色,步子也走得很稳。
“佘大人想做什么?”他淡淡问。
对方即刻说明来意:“借摄政王几个人一用。有几个嫌疑重的小兔崽子,得让他们知道些厉害。”
说是借人,实则是借火铳。灵晶火铳虽然私人也藏有,但属于国家管控,最好的、威力最大的火铳,都统一配发给军队,并严格禁止外流。
这是皇权手里为数不多的筹码之一,谁让做出火铳的是修士同盟,而修士同盟只认皇帝玉玺来生产?
要不是因为修士同盟只按契约行事,不听皇帝命令,佘家等世家权贵都要疑心他们是皇帝的私兵了。
幸好不是。
也幸好,他们虽然自己无法大批量生产威力巨大的灵晶火铳,却能凭借摄政王手中的军权,来变相影响军队。
摄政王又瞥了佘大人一眼,血色淡薄的唇角略微一勾:“佘大人还真是不与本王客气。”
声音不咸不淡。
佘大人心中一突,面上即刻赔了个笑;不至于谦卑得没脸,却也的的确确是个讨好意味的笑。
“摄政王,我们佘家的生意……这些年里,您吃用了多少孝敬,总不能在这时候撒手不管啊。”他半真半假地抱怨,“不多要您的兵,就百来个人,足够了。”
摄政王登时轻哼一声。
“与我何干?又不是我叫你们去做那勾当的。难不成没了那生意,佘家就要垮了不成?”
淡淡一句就撇清关系。
佘大人但笑不语。现在没了人体灵晶的生意,佘家当然不会垮,毕竟有那二次提炼技术等着他们;但早些年里,要是没有这笔暴利,佘家也无法在能源市场上吃下几个巨无霸式的竞争对手。
摄政王倒是说得好听,好像他干干净净似的,可难道那份缄默不是默认?那些有意无意的权力之门,难道不是他行的方便?
谁不知道谁啊。
他们走到一处凉亭里。从这里看出去,荷塘一片盈盈的绿意;蜻蜓点影,水天明澈,风送荷香,砌出清爽凉夏。
摄政王停在亭子边,望着这大片荷塘。
他忽然说:“如果今后娶妻,带她来这里乘凉,似乎不错。”
佘大人还没等到他的准话,却等来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不由愣了愣。他琢磨了一下,有些糊涂:没听说摄政王有什么喜欢的姑娘啊。
摄政王也并不想让他明白。
他摘下帽子,漫不经心掸了掸帽檐上的灰,自言自语似地:“有时候想做什么事,总难免带上污垢。做成了,仔细清理一番,也就能当作从未发生过。”
佘大人自认听懂了这弦外之意,便会心一笑:“谁说不是?”
摄政王摸了摸口袋,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摊到佘大人面前:“佘大人,有烟吗?”
佘大人眨眨细长的眼睛。
摄政王有些不耐地回头,问自己的亲兵:“谁有烟?”
几名挺拔的兵士相互看一眼,最后一人上前,恭恭敬敬献上一支,又给他点上火。
摄政王挥挥手,修长的手指挟着烟身,深深吸一口。在缓缓缭绕开的烟雾里,他眼眸微微眯起,目光晦暗不明;本就锋利上挑的眼尾,显得更加锐利了。
佘大人瞧着他,摇头道:“是即将上台,摄政王压力太大?这两天总是抽烟。”
摄政王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像是在思考什么。
待一支烟抽了大半,他才下定决心,微哑着嗓子开口:“佘大人,西郊的工厂……提炼出的人体灵晶,是拿来炼丹?都能炼什么丹?”
佘大人又愣了愣。
过去摄政王从不过问这些,只管拿钱。
这位也是个官场人精,稍一思索,一张圆胖白脸就漾出笑意:“那可多了。摄政王需要哪一类的?不是我自夸,我们那些丹药啊……是最好的。”
他比了个拇指,接着流露出几分肉痛之色:“虽然西郊的原料没了……不过技术还在。有些先就预定好的交易,人家也急着卖。那些作孽的兔崽子,这不是毁了那些可怜人的希望嘛。”
他假惺惺说了最后一句,又觑着摄政王的脸色,笑道:“佘家最近得蛰伏,腾不出手。不过旁的地方我也认识不少。摄政王具体需要什么丹药,多半都能找出解决的法子。”
摄政王看着凉亭外的池塘。
烟草香气包裹着他,却还是不能阻断荷香与水气……这池塘水是活水,但还是有些腥气。他出神地想:下次问问她喜不喜欢这儿,如果讨厌这水腥气,还得让人处理一下。
想完了,烟也抽完了。他抬手一弹,注视着那烟头落水水中;幽微的光倏倏一闪,旋即沉入水底。
看不见了。就像污垢沉入水底,恍如从未发生。
这世上有人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所以为了让花开得更久,便要有人去当那不可见光的污泥。
“……摄政王?”
他回过头,声音异常平稳:“我要最上品的灵晶,炼成延年益寿的丹药。她早年身体亏了根基,说是寿命不长,我要救她。”
佘大人吃了一惊,啧啧叹道:“原来摄政王还是个情种,怪不得不肯娶我那可怜的女儿。”
摄政王置若罔闻,锐利的眸光直直盯着他,盯得佘大人讪讪起来。
“有没有?”他问。
“……有。”佘大人被压倒气势,悻悻道,“摄政王好运道,等待名单上,正好有个草民的资质上佳,我本来说晾晾他再买进来,多添个护卫的。罢了罢了,就给摄政王用吧。”
摄政王“嗯”了一声,目光重新回到池塘中那一枝独秀的绯红荷花上。
“尽快去办。”他说。
……
七天后,五月四日,晚上。
在永康城某处秘密地下室里,摄政王见到了他需要的人。
他戴着面具,视野有些受限,但也足够他观察这里的环境……以及人。
这处地下室比他想象的明亮许多,光线稳定,各类设施齐全,乍一看和正规的医局也差不了多少。
佘大人没来,只派了幼子佘源陪着。
外表出尘清雅的青年,安然为摄政王引路,一路言笑晏晏,对眼前一切视若寻常。
永康城权贵的后代们,大多都是这般性格。他们生在富贵场,天然就接受了许多默认的规则。
这个地方的背后,理所当然,也站着永康城里的某位权贵。
一名年纪不超过十岁的小男孩,僵硬地被大人牵着,目光戒备又凶狠,却掩盖不住眼底一片怯生生的害怕。
大人安慰他:“卖了咱们家就有钱了,给你买好多好吃的,弟弟妹妹也能上学,多好。”
男孩儿听着,慢慢放松下来。他挺起胸膛,像个小男子汉一样,庄严地说:“嗯,我长大了,我该养家。你……你就是买主?你出多少钱?”
这里是更高级的人体灵晶提炼处,做的是更隐蔽也更昂贵的生意。这里的灵晶没有定价,全凭买方出资。有时候,一名资质上佳的“商品”,还能引发一轮拍卖。
像这小男孩就属于那样的“好货”。但有佘大人的关系在,摄政王自然顺利拿到了。
按惯例,买方身份保密,因此这里其他人并不知道摄政王的身份。
他盯着那小男孩,依稀看见了自己年幼时的影子――不,他从来不是这种心中有别人的迂腐善良之辈。
反而阿沐才是……
摄政王及时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再想,就下不来手了。
他开口问:“你要多少?”
声音也经过变形。
男孩儿犹豫起来,去看大人。他的父亲连忙伸手说:“八……不,一万两白银!”
说完,他自己先吞了口唾沫。
那小男孩儿震惊地瞪大眼。显然,之前他们想的不是这个数。
四周的人却神情平淡。一万两,并不是什么太大的数目。
连报价都不会的穷人。
姜月章这么一想,不知道为什么笑了笑;这不是一个愉快的笑,但好像也没什么别的意味。
他说:“给你们三万两,这孩子好好养大。”
那父子二人都给震住了。紧接着就是狂喜,还有金钱带来的无穷尽的喜悦的联想。
那孩子激动得脸红扑扑的,再也不害怕,反而满眼憧憬。
实验室的人侧头询问:“大人?”
这是在问是否可以开始。
姜月章点点头,走到一边去。这里有贵客室,里面样样娱乐俱全,但他摆摆手,顾自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他斜对面就是手术室。
“我就在这里看。”他按住脸上的面具,依旧很平静,甚至也像被那父子两人感染了欣喜,觉得大家各得其所、有何不好?
客人的意愿至上。
人们点点头,各自忙碌去了。
手术室关了门,开始准备。那孩子被人从父亲身边牵走,要带下去先洗个澡。他三天没洗澡,身上脏。
姜月章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而后闭上眼,往椅背上一躺。
然而,就在这时……
――砰!
――砰砰砰!
接连几声,竟是枪响!
随侍的佘源甩出飞剑,接着却震惊呼道:“你们是……!”
又一声枪响,打断了他的声音。
地下的灯被打碎了,四周登时一片漆黑。但同时,紧急备用的灯光亮起,微弱的幽绿光芒映在摄政王眼底,映出他眼中一片深不可测的深渊。
耳边是尖叫和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接连打碎什么东西的声音。
但他没有急着起身。
姜月章伸出手。
他的手上一直戴着一双雪白的手套,从不在人前摘下。有人曾问他为何总是如此,他就说因为外头太脏。
人们就以为他有洁癖,还暗地里给他起了个“白手套”的指称。
现在,幽绿的光芒染在他指尖。
他摘下手套,舒展了一下长年不见天日的手。
这双手乍一看与寻常人无异,但仔细看去,就能发现他十指指尖都有一个细小的红点。
摄政王还坐在椅子上,凝视着自己的指尖。
佘源退到他身边,急急道:“大人!他们是同盟……竟然是修士同盟的人!”
“……哦?”
摄政王偏了偏头,平静的眸光对准青年的脸。
有一个刹那,佘源不寒而栗,竟有种被黑洞洞的枪口所对准的错觉。但他很快摆脱了这错误的幻象,咬牙道:“我不会认错……大人,我护着你走!同盟手中器械太多,不是这里所能抗衡,我们必须逃出去,将同盟叛变的事情告诉父亲和爷爷。”
再清雅出尘、说要不理俗世的贵公子,其实心里都很清楚,自己所为之骄傲的一切来自哪里。在这种关键时刻,他们一定会本能地想到自己的家族。
激烈的枪声之中,摄政王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佘源的肩。
“好,看来你在同盟多年,果然获益匪浅。”
这赞许的一句,让佘源勉强笑了笑。他心急道:“大人,我们走……!”
他蓦地瞪大了眼。
这双清澈无辜的眼睛对准摄政王的脸,也对上那幽深如枪口的眼睛。
他感到有丝线一般的东西,从摄政王按着他的地方切进来,往他四肢百骸流窜而去。
……刻骨的疼痛。
可他说不出话。
佘源只能张开嘴,发出喑哑的几个字:“你……你……”
飞剑险险就要坠地,却又被无形的丝线牵拉而起。
在模糊的视野里,以摄政王为中心,无数银色丝线交织成网,发出寒光。那些丝线还在扩张;它们轻而易举穿透人的身体,好像蜘蛛捕猎,让一个个人都变成了它们的傀儡。
“傀儡……师……”
修士一道,而今看似繁荣,实则比古时候没落许多。无数隐秘而强悍的分支消逝在历史长河中,其中一脉就是傀儡师。
――傀儡师,曾经叫魂师,再久一点之前,也被称为术士。再往上,听说那是远古时候强大的祭司的力量。
那个平静如深渊的男人收回手,像幽冥之主收起一个人的魂魄。
“既然认出来了,就不能留你了。”
临死之前,佘源听到这句让他更感恐怖的话。
“下辈子记得投个好胎。”
青年彻底失去了生命的火焰。
他的躯体成了无数傀儡之一,在枪林弹雨中穿梭。
摄政王站立中央,身形笔直,双手微动,仿佛正姿态优雅地抚动一只琴曲。
他的杀戮对准这间地下室的所有人,只除了那些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还有那已经被吓晕过去的父子俩。
这场单方面的屠杀很快结束了。
然而,摄政王的丝线和傀儡军队……却依然伫立着。
那批神秘的修士围在他四周,并不上前,像是迟疑,也像是警惕的打量。
他也在打量他们。
准确地说,他的视线在搜索一个人。
很快,那个人拨开人群,走了上来。
她手里提着一盏灯,腰上别的火铳还冒着硝烟。银质的面具覆盖在她脸上,贴身的劲装勾勒出略有起伏的身体曲线。
摄政王想笑,想说这副装扮太粗疏了,让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但他没机会将这句笑语讲出来。
因为裴沐抬起手,一把掀开他的面具,然后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
――啪。
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打得重,打得他嘴里一股淡淡血腥味。
姜月章舔了舔牙床和嘴唇,却还是微笑着回头,柔声说:“别生气了。你要好好调理身体,哪里是气得的?”
裴沐压下火气,冷冷质问:“谁准你这么做的?”
姜月章却还是笑。满目的笑意,满目的柔情。
“我知道你会生气,可但凡有一丝希望,我又怎么放过?阿沐,你体谅体谅我。”他叹了一声,“你瞧,我一发现你来,立刻就帮你把这些人都杀光。我虽然背着你做事,但从没想过真要和你作对。”
“……姜月章,你是疯了?皇祖母当年的教诲,你全给扔了?”裴沐火气蹭蹭直冒,疾言厉色,“有所为有所不为!你这样做,我怎么把国家交给你!”
“那就不交。”
他淡淡一句,惹得她哑声。
摄政王便更笑起来,试着去抱她,却被她用力推开。他也不在意,顾自收了手中的傀儡丝线。
失去生命的傀儡们砰然倒地。这声音实在有些吓人,也衬托得摄政王的笑容阴森扭曲。
“我本来就是疯子,你知道的。”他柔和地说,“这世上我只听你的话,没了你,我就什么都做得出来。所以阿沐,你务必要活久一些,千万不要死在我前头。”
“……疯子。”
裴沐揉了揉眉心,回头厉声道:“收拾现场,先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