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眠”(1 / 1)

大齐八年, 元月四日。

这也是裴沐下狱的第三天。

令她惊讶的是,长平公主竟然跑来看她。她本以为这位娇滴滴的公主是来嘲笑她、对她“道贺”的,谁知道, 公主却满面沉重。

“裴沐,你要死了吗?”公主问得相当直白。

裴沐诚实地说:“应该是。”

结果公主显得更沉重了。她呆了一会儿, 喃喃说:“可陛下那么喜欢你, 应该舍不得处死你吧?”

裴沐好笑道:“殿下, 我犯的是死罪。”

公主又呆了一会儿,忽然问:“你真的是个女人?”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 她沉默了很久, 最后才说:“那我明白你为什么看不起我了。在你眼里,我有最好的资源, 却坐享其成, 一点不去努力……”

她咬住嘴唇:“陛下说要杀你, 就要杀你,那我, 我……”

裴沐安慰道:“只要殿下不像我一样作死, 就没事。”

长平公主摇摇头。她看了看牢房的环境,开口叫人去拿些被褥、吃食来,却被狱卒冷冰冰地拦下了。

“公主殿下见谅, 陛下吩咐过,任何人不得送东西给裴大人。”

狱卒一板一眼, 将公主气得脸色通红。但片刻后,她又脸色发白。

“裴大人,你瞧, 我果然……靠着我自己,我其实什么都做不到……”

公主握住栏杆, 盯着她,眼睛有点发红:“我其实一直记着,当初是裴大人一直陪着我、安慰我……你,你有没有什么愿望,我会尽力帮你完成的。”

裴沐惊讶地看着这位殿下,半晌,她摇头笑道:“是我小看殿下了。我没有什么愿望,殿下保重自己便好。”

“保重……”

公主喃喃一句,重重点头,显出一种下定决心的神色:“好,我会保重。”

长平离开后,牢房里又恢复了寂静。无人与她说话,那寂静就是无声的压力。

裴沐默默忍耐着。总归也忍不了多久了。

她的待遇还不错,单独一间牢房,狱卒对她也客客气气的。她寻思着,应当是她受宠时的余威犹在,这些人还摸不清该怎么对待她。

这样也不错,免去皮肉之苦。

她被穿戴上手镣和脚镣,没什么事做,就坐在牢里发呆。她有一个小小的窗户,能看见天光。当她望着外头云聚云散时,她恍惚会有种熟悉的错觉,以为自己曾经陪谁一同看过类似的景象。

但她明明从来没有经历过。

牢里没有餐饭,只以每日一粒元气丹作为代替。如此,既饿不死,又能防止恢复力量逃跑,还能免去五谷轮回之扰。

裴沐会自己在牢里走一走,尽量伸伸胳膊、踢踢腿。每当这时,门口看守的狱卒就会面面相觑,露出犹豫的神情,像是思考要不要阻止她。

每隔一会儿,裴沐会问他们:“哎,姜月章说要将我亲自问斩,他定好什么时候没?”

如此大胆肆意的问题,狱卒当然不敢回答。

裴沐就只能自己无聊地转来转去,又安慰自己:忍到明天就好了。

她已经能感觉到身上的热度,察觉到头晕;心跳也在变慢。她的身体……正在为了次日的假死而全力以赴地做好准备。

她现在只希望自己的布置顺利,能让她“死”后被安安生生地运出去。

如果姜月章一直不来,那正好乐得清闲,她也不用费心理他。

但这一天晚上,姜月章来了。

他毕竟还是来了。

牢里很冷,不像宫里有奢侈的地暖。裴沐有些昏昏沉沉地靠着墙,身上时冷时热。她听见身后有动静的时候,窗外正好有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她忙着对流星许愿“希望明天一切顺利”,也不管民间传说扫把星只会带来霉运。

所以,她没空转头,更没空搭理背后的人。

那人在外头站了许久,才哑声吩咐:“都下去。”

护卫担忧:“可陛下,裴逆凶狠……”

“退下!”他陡然暴怒起来。

人们噤声而退。

裴沐听见了,不禁笑了一声。她勉力回头,轻声说:“你对他们好些,人家也是真的关心你。怎么你们当人上人的,总对旁人这样趾高气扬?”

夜深了,牢里亮了灯火。不是那种精致的无烟灯,就是普通的灯火;每当寒风吹过,那小小的火焰就瑟缩几下,摇摇欲坠,看着真是可怜。

姜月章的面容就被这微弱的灯火照亮。可他也只被照亮了一部分,在动荡的光影之下,他看上去反而更加阴沉了。

他直直地盯着她,面无表情,没有任何情绪流露。

“归沐苓,你背后还有谁在指使。”他开口说话,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将你知道的六国余孽全都说出来,朕可以饶你不死。”

裴沐心想,还说什么?她知道的那些不听话的刺儿头,不都给她设计,一一拔除了么?这些天多半已经血流成河。

至于剩下的那些听话的人么……

她微微一笑,正想说什么,张口却不住一阵咳嗽。

“咳咳咳咳咳……”她捂嘴咳嗽,手上镣铐碰撞作响。

――当啷。

姜月章不觉抓住了冰冷粗糙的金属栅栏。

他握得那么紧,光影明灭的面容上,浮现出一种矛盾而凄厉的神情。就像是他必须如此用力地抓住什么,才能勉力阻止自己开口。

但裴沐只垂首掩唇,不曾正眼看他。

“……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可说的。”她总算顺了气,声音有些虚弱,“姜月章,你杀了我吧。”

“你……!裴沐……归沐苓,归沐苓!”

他勃然作色,重重一捶栏杆,敲得四周一片金属回音。那回音跌跌撞撞跑出了好远,像很寂寞似的。

“朕,朕……我想了你那么多年,你究竟有没有心?!”他咬着牙,终于忍不住满心愤恨。那阴郁的怒火朝她汹涌而来,却又像是他对自己的怨恨:为何到了现在,还是忍不住来看她,忍不住来质问她?

……就像他期望得到什么不同的答案一样。

裴沐靠着墙,略睁着眼,平静地望着他。此时分明是她为阶下囚、他是堂上人,可不知怎么地,她却怜悯起他来。

“姜月章,我不也陪了你这么久?当年为你落崖是真的,这七年的陪伴是真的,那我真心假意,又有何关系,咳咳……算起来,我觉得自己还亏了呢。”

她轻笑一声,又一阵止不住的咳嗽。

帝王死死地握着栏杆,浑然不顾掌心被刺破,鲜血滴滴流下。

“呵,呵呵……好好好,你是说,朕还占了你便宜不成?”

他禁不住地冷笑,怒火被推高到了极点,连那点心痛都全都烧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好,裴卿啊裴卿,你看着朕为你伤神、为你后宫空虚,放纵宠爱于你……你心中必定很是得意了?”

“你拿着朕的赏赐、用着朕给你的便利,都做了些什么?全都拿去养那些六国余孽,好去颠覆朕的江山,甚至要取了朕的性命――是不是!”

哐啷――!

盛怒之下,他扬手砸来一样什么东西。裴沐实在虚弱,避之不及,只能勉强躲一下,面颊却还是被那样尖利的东西擦出了血痕。

……那是一个铜质烛台,一头尖尖,若方才她给砸了个正着,恐怕脑袋上得开个血洞。

“嘶……”

裴沐摸了一下脸,摸出一点血。因为疼痛,她微微蹙了眉,这才抬眼看着姜月章。

然后,她又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姜月章攥紧双手。他也像愣住了,那些愤怒都倏然冻结;他盯着她脸上的伤,略睁大了眼,却还没能仔细看,就见她转了个身,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阿沐,我……”

他怔怔开口,却又立刻闭嘴。那句本能的关心、慌乱的歉意,几乎都要脱口而出――还好他按捺住了。

又因为这种止不住的关注,而使他更加怨恨自身的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维持住平静,还有那状似冷漠的表象。

一阵窒息般的寂静过后,他终于让自己的声音彻底冰冷下来。不要流露愤怒,所以也不要流露其他更多。

“你们在大齐布下的网,已经被尽数拔起,剩下小鱼几只,假以时日,也会被挫骨扬灰。”他漠然道,“至于你,归沐苓,朕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他细微地顿了顿:“你说实话……当日在殿上,你为何要挡在朕的身前?”

裴沐这时已经很困了。她被药力牵扯着,实在很想睡觉,而且她知道这会是漫长的一梦。

人在太困的时候,如果被人强逼着说话,心情就不会太好。她也是。

所以她冷冷地、不耐烦地回道:“牺牲几个刺客,做一场戏,就能赢得你的信任,原本是极为划算的事,谁知道那几人这么扛不住刑!我失算了。好了,你满意了?”

她压下喉咙里的痒意,不叫自己咳出来。

他站了很久。

“……这就是你的答案?”

声音柔和,冰冷,像一滴幽冥的忘川水落下,叫人骨头发寒。

裴沐嗤笑一声,如同不屑一顾。她屈膝坐在狭窄的床上,抱着膝盖,将头埋下去。

见状,姜月章低低笑了一声。那声音里密密麻麻,全是冰冷的愤怒。

“很好,燕王果然有骨气。”他转过身,却又停下,侧头时长睫如阴云,掩盖着无尽恶意,“他年黄泉相见,还望你莫要忘了今日的所作所为。”

“来人,传我谕令,三日后午时,于英华宫前,将归沐苓问斩。”

裴沐没有回头,还凉凉地多问了一句:“哦,不对我用刑么?”

“……没有价值的罪人,不配让朕费心。”

话虽如此,他却还是在狱中多停了一停。那僵硬的背影,宛如一个沉默的等待的象征。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等到。

所以他最终沉默着走出去,走出诏狱中的阴冷,将裴沐独自留在身后。

而反过来……也同样如此。

大门落下,宛如隔绝了两个世界。

裴沐一直竖着耳朵,倾听背后的动静。当那声关门的巨响传出,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姜月章这人真难搞。”她嘟哝一句,又怔怔片刻,却兀自露出一点微笑,“哎呀,还等着我后悔求饶么?他那样子真傻,像是只要我说一句‘我是被逼的’,或者‘我其实后悔了’,他就会立刻打开牢门,将我放出去一样。”

她认真思考半天,自言自语说道:“我差一点点就心软了……如果他不用烛台丢我的话。唉,也不能全怪他,要怪,就怪我们选择的道路不一样罢。”

细碎的话语,落在静默的风里。

寒冷侵袭的夜晚,裴沐渐渐闭上了眼。

她失去了意识。

……

英华宫内。

长夜烛照,暖意融融。

偌大宫殿内,唯有皇帝独自坐在龙椅上,其余空空荡荡,一个人没有。

姜月章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他望着前方。

四方的铜柱微微亮着红光。那是修建宫殿时就精心布下的法阵,能取水加热,循环时便能形成源源不断的暖意,使殿内温暖如春。

他眼前止不住地浮现那一幕――他今晚看见的那一幕:寒冷的诏狱中,阿沐衣衫单薄,歪靠在墙上,止不住地咳嗽,声音异常虚弱。

她原本就生着病……

心中又有一个严厉的声音冷冷呵斥:那是心怀不轨的叛逆――那个冷血无情的女人,竟敢欺君罔上!三日后她就会死,会被毫不留情地砍下头颅,那还在乎什么!

可是,她一定很冷,她脸上还被他丢出去的烛台划伤了,不知道疼不疼……他并非故意为之……

裴沐,裴卿,阿沐,归沐苓……

他为何没有早些想到……

可是,早些想到又能如何?大齐与六国余孽之间,本就只能你死我活……

他摇摇头,试图用朝政之事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刺客,六国余孽,残党,归沐苓,归沐苓,阿沐,阿沐……

姜月章倏然捂住脸,压抑住咽喉里翻涌的痛声。

――不,不,想点别的。

譬如……

他刚刚才召集群臣、听过今日的汇报,又吩咐了接下来的安排。

此时,姜月章还穿着全套的朝服,头戴十二冕旒帝冠。透过一道道摇晃的玉石珠串,他眼前的世界像是被切分成无数细小的碎片,以至于他恍惚分不清虚实真假。

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他想着这几日的情况变化。

良久,他突然喃喃出声:“不对劲。”

不对劲。

六国余孽隐忍布置多年,手中暗棋无数,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丢城弃地、溃不成军?纵然被抓住了线头,但他们也应当迅速弃车保帅,这才是最正常的反应。

怎么可能从几个刺客延伸出去,就能抓出这么一大串的人?范围太大,而且这速度未免也太过迅捷。

快得就像是有人从中牵引一般……

有人从中穿针引线?

怎么可能,又能是谁……

不,等等……

姜月章忽然愣住。

而后,他陡然站了起来。

几日里昏昏沉沉、被太多情绪淹没的头脑,直到现在才蓦然清明。

归沐苓……他十年前遇到她的时候,谁能知道会有今日?难不成她那时候就能知道他是齐皇,开始布局?不可能。

就算她真是狠心忘了当年,就要来骗他、取他性命,那她不如直接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岂非更加容易得他信任?

可从六国余孽的供述来看,她根本没有告诉过他们,她年少时就与他相识……

她是故意的……她是在帮他铲除余孽?她是受他们逼迫的?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她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不说!

姜月章突然愤怒至极!

他抓起什么东西,看也不看,用力往前丢出!

那东西重重地砸在台阶上,“哐啷”地滚下去,最后静止在地面不动。他盯着那一团玩意儿,才发现那是他的玉玺,现在已经被他摔破了一个角。

这种象征皇权和国运的东西给摔碎了一个角,是很了不得的事。

但现在,就是这样了不得的事,也不能平息他心中无来由的戾气和愤怒。

他双手紧握,青筋突出,恨不得冲回诏狱,亲手将那个女人掐死!

好玩吗――好玩吗?!她究竟在想什么,又究竟在做什么?玩弄他的情绪――很好玩吗?!

为什么?

她是不是生他气,气他不信她,干脆就赌气,顺水推舟由得他误会?

他心头如同燃起一把烈火,烧得他满心暴虐,却也……像是烧去了什么沉重的负担,让他浑身为之一轻。

是了,是了,一定是这样……他就知道,阿沐不可能背叛他。她当日坐在那里,分明是早有预料,却不逃跑也不挣扎,那副冷冰冰的神态也一定是因为生他的气。

不错,她一定是太生气了,因为他竟然气昏了头、下令抓她,还对她发火……

他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旦察觉这个可能,就一心一意地当作了事实;他的心情开始不断轻盈起来。

姜月章恼怒地一甩袖子。

阿沐,这小混蛋――这该死的、爱赌气的、口是心非的小混蛋!她有没有想过,要是她真的被他处死,那要怎么办!再怎么赌气,也不能用这种性命攸关的大事来玩笑!

他气急了,不由重重地喘了几口气。

“来人!”他厉声喝道。

殿外阴影中,立时走出一队甲胄俱全的兵士。

“将裴沐带上殿来!”他顿了顿,又很生气地补充了一句,“记得给她拿件棉衣、披件斗篷,再叫个御医上来侯着――发什么呆,去找医令!”

那小混蛋还敢跟他赌气,也不想想就她那病歪歪的样子,真出个什么事,有她好受的!

先把身体养好,再来分说……不,他大约还得先将她安抚好。真是头痛,早知道她就是自己喜欢的姑娘,他浪费这么多年干什么?小混蛋,小骗子。

皇帝陛下的思绪已经飘远了。

他已经开始回忆小混蛋喜欢吃什么,并打算吩咐厨房去熬些银耳羹,还要让厨子记得加点补气血的红枣、枸杞……

他顾自想着。

这时,却有人匆匆奔来。

连滚带爬、惊慌至极。

“陛、 陛下!臣万死,臣死罪……裴、裴大人他……!”

高高的声音打破了殿中的寂静。

姜月章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

……什么?那小混蛋怎么了?

他直勾勾盯过去,等那人汇报。但不知道怎么地,被他盯着,那人竟然瘫软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不得不自己问:“她怎么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里不自觉有一种期待:什么都没有,是不是?也许是饿了、渴了、冷了,闹脾气了,或者再坏一点,试着越狱、自己跑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是不是?

他望着来人,一直望着。时间好像突然静止。

直到对方跪伏在地,颤声说:“裴大人……去了……!”

去了……

什么去了?

一时之间,他竟然不能理解。他还在迟钝地想:她去哪里,能去哪里?

这宫殿这么大,昭阳城这么大,外头这么冷,还下着雪……她能去哪里?

“去了……这是何意,她去了何处?”他有点困惑地问。

这殿内的暖意在消失,像潮水褪去。他一步步走下台阶;人们在下头跪了一地,好像外面的人也跪了一地。

他们瑟瑟发抖,在无声地恐惧着某个事实。

可是,他不明白,他们有什么好恐惧的?

“去了何处,找回来便是。”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听见自己笑了一声;不以为意的、笃定从容的轻笑。

“莫非以我大齐军队之能,还有去不得的地方?她就一个人,再跑能跑哪里去?抓紧去找,能找回来就好。”

没有人做声,没有人应答。

四周一片寂静,天地间也一片死寂。这样安静,静到他能听见雪花飘落的声音。硕大的、鹅毛一样的雪落下来,那声音竟然还有点吵。

太响了。

太静了。

他不经意想起,就在前几天,她还在病中撒娇,非要让他吹埙给她听。唉,她也不早说。早说的话,他就算日日为她吹埙,又如何?

他还忘了问,她有没有什么很喜欢的乐曲;什么乐曲他都能吹。纵然不会,等他看看乐谱,练习几日,也就会了。他吹埙是很有天赋的,那是他年少时仅有的一点娱乐。

所以……

“她究竟去了何处?”姜月章不悦地皱眉,拂袖往外走,“再这样磨磨蹭蹭,就要捉不住她的踪迹了。那小混蛋会跑得很……”

“陛下……”

有人颤声说道:“裴大人已经……没了。他……她在狱中,我们并不敢动……”

这时候,他刚刚走出殿外。

飞起的屋檐伸出好长一截,遮了雪,却遮不住风。漫天的风卷着漫天的雪,纷纷扬扬往他面上扑来。

从白玉台上往外看,只见下头星火点点,远处也有一点一点的灯火。近处的是皇宫,远一些的是昭阳城,是他的子民。

他站在台上,仰头望去。乌云涌动着,一颗星星也没有。

他还在认真地思索:这样漆黑的夜晚,她能跑哪里去,能跑多远?太冷了,至少多穿些衣服再走。

至少再……

他的身体晃了晃。

“陛下……陛下!”

他推开匆匆来为他撑伞的宫人,直接从白玉台上跳下去。他知道诏狱在哪里,他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

走直线,这样最近。道路上的雪日日都清扫,只薄薄一层,庭院中的雪倒是很深,让他想起十年前的山野,想起她靠在他怀里,还要笑嘻嘻地、没脸没皮地来叫他“夫君”。

他在往前走。

然后是跑。

他想要快一些,更快一些,这样或许还能追上她。

她真是个任性妄为的小混蛋,当年独自凑上来,说喜欢他,就非要让他当夫君,后来面对追兵,她说要让他活下去,就固执地豁出了自己的命。

后来到了昭阳城,她竟也狠得下心,什么都不告诉他,就那么心安理得地扮演着“裴大人”。她就那样跟在他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像看笑话一样看着他。

难道……该生气的不是他?

他只是,只是想生一下气……他不能够生气么?他就是觉得,如果她肯早一些将自己的处境告诉他,他一定会设法帮她脱困,然后就会将她娶回来、让她当皇后,更不会说什么“你要分清自己是什么”的混账话……

她为什么非要自己扛着?她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他只是不知道她是谁,他只是……

他往前跑。

冬日里落光了叶子的树木,一棵接一棵地横亘在他面前。他一样样地经过它们,经过这些鬼爪似的黑影,就像走着一条通往地狱的道路。<(醋.溜..文-.学.最.快.发)p>诏狱就在前方,幽魂似地伫立着。大门洞开。

他突然觉出一阵心惊肉跳,又突然胆怯,不觉停下来,等了等。

他等了等,再重新迈步朝前。

他走过积雪,走过宫墙,走过无数茫然跪下的人们。

他走过阴森的诏狱大门,走过长长的、阴冷的通道,一直走到那间屋子里。

火光燃烧,但毫无暖意。这里真冷……怎么会这么冷?

他怎么就能这样放任她……待在这种阴冷的地方,还拖着一身的病?

他难道不知道她生病?他难道不知道她那倔强不肯低头的脾气?

通往那间牢房的门,已经开了。

一道道的栏杆披着黯淡的火光,在地上、墙面上,都投下黑沉的影子。它们切割了世界,也将她隔绝在那局促寒酸的小房间里。

突然地,他觉得很奇怪。阿沐在哪里,他为什么没有看见?

他紧紧盯着那里,觉得自己什么都没看到。那里空无一人,是不是?她一定已经走了,她那么机灵又骄傲,肯定很生他的气,然后自己跑了……

所以,蜷缩躺在那里的人又是谁?

“阿沐……?”

他一步步走过去。

黯淡的光影移动,他感觉自己像活在阴影中的野兽:他走去哪里,就将阴影带去哪里。

他走进牢房,走近那个蜷缩的身影,就也让阴影笼罩了她。

她还是穿着那件单薄的中衣,连床被子也没有,冻得脸色煞白。这么看着,她显得异常小巧,身形纤薄得可怜,蜷缩起来、蹙眉闭目的样子……一定很冷吧?

所以,所以……她只是太冷,生了病扛不住,晕过去了吧?

“……阿沐。”

他跪坐下来,小声叫她。她不说话,他犹豫了一下,有点担心将她吵醒。

“太冷了……别在这里睡。”他不大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当他伸出手,将她冰冷的双手握在掌中时,他的手也在抖。

“阿沐,别睡了,回去再睡……你着了凉,再这么固执下去,就得落下病根了。”他竭力笑了笑,轻柔地将她抱起来,搂在怀里。

她白着脸,一动不动,面上的伤口成了小小的血痂,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用颤抖的手指按住那个伤口。

“痛不痛?”他小声问,又觉得委屈,不由喃喃地为自己辩解,“我只是太生气了,我不是故意的……你做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什么都让我猜,你心思这么多,我怎么能都知道?”

什么都没有。

今夜是下弦月,月光正经过窗外。淡淡的、苍白的月光,照得这小小的牢房愈发寒酸,也愈发阴冷。

他用力抱紧她。她身上也很冷,一点温度都没有。

“阿沐。”

他固执地等了一会儿,才垂下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耳朵。他贴在她耳边,温柔地叫她:“阿沐,醒一醒。”

“我不生气了……你也别生气了。我不怪你,以前的什么事都不怪你了。你大可以冲我发火,使小性子,也可以怨我,怎么样都行。好了,别气了,起来吧。”

“阿沐……”

他闭上眼,任由泪水滚落。

“你真是……好狠的心……”

*

三日后。

昭阳城外,有人以术法窥探城中景象。

过了一会儿,他收起术法,苦恼地长叹一声。

“小师妹啊小师妹,你真是给我出难题……你光说让我把你挖出来,但你没告诉我,这皇帝有毛病,他他他……”

“他不肯让你发丧下葬啊!”

那他挖个什么?挖个空气啊!

只能去偷“尸体”了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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