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神木(1 / 1)

说是“神木厅”,实则穿过甬道和石壁,展现在裴沐眼前的是一大块平台。

山体像被刻意削去一块,横竖的截面都平平整整,再雕刻上扶桑部的图腾,以及象征祭司的花纹。

青铜长明灯沿着山壁分布,其中跳跃着的并非火焰,而是巫力凝结的光团。

在平台中央,一棵遮天蔽日的巨大树木舒展枝叶,投下一片荫凉。它外表与桃木相似,却有更细致光滑的表皮,每一枚叶片的纹路都十分精细,且各不相同,宛如一个个微小的阵法。

裴沐见过神木,也熟悉神木。但是,她从未见过如此高大、宛若通天的神木。这让她想起那个传说:建木本为天帝赐予凡世之物,通过建木,地面上的生命可以直上凌霄九重天,飞升成神。

后来出了未知的变故,九重天关闭通道,建木破碎,散在大荒四方。仅剩的神力飞舞四散,自行选择拥有资质之人,也才有了祭司和巫力。

而此刻站在树下、仰望层层枝叶的那个男人,被称为两百年来最接近成神的人。

大祭司背对她,长发垂落、衣裳如夜,上面蜿蜒的暗绿花纹如长夜中生生不息的生命。笼罩在他身上的那层星辉不仅没有因为日光而黯淡,反而显得更璀璨。

裴沐再一眨眼,发现大祭司并未浑身发光。刚才梦一般的星光璀璨,似乎真是如梦的错觉。

“大祭司。”裴沐想了想,还是没加上尊称。她总是不大习惯将别人叫得太高高在上,或者把自己摆得太高高在上。

男人侧过头。他微微皱眉,但终究没对她这有些僭越的称呼发表什么意见,不过当他回头看见她的衣着打扮时,他到底是彻底皱起了眉头。

“你来晚了。”他就这么微微地皱着眉毛,冷淡地点头,那幅度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晚?”裴沐纳罕地瞧了瞧枝叶中错漏的淡金色晨光,“才日出啊。”

不是说好日出时来?

大祭司淡淡道:“日出过一刻了。”

一刻而已——裴沐眼珠子一转,咽回了这句话,转而故作无奈地一笑:“哎,真是怪我,可我有什么法子?方才在石台那儿,我莫名其妙被白虎祭司挑衅一番,真是委屈。依照大祭司的命令前来,某人却差点挨揍……这算什么道理?”

她暗道:她说的是“某人”,可没说是她自己。白虎祭司差点被她揍一顿,那也叫“某人差点挨揍”。

大祭司冷冷地看着她。在他那俊美却冷硬的眼神、微蹙的深灰色长眉,还有高傲微扬的下巴上,都明明白白写着他已经看穿了她的小伎俩。

他就像不屑于戳穿一样,只用冰冷的口气说:“我知晓了,白虎祭司自有惩戒。不过——裴沐,你这装束又是何意?”

“装束?”

裴沐低头看了看自己:祭司黑袍理得平平整整,难得每一条系带都系好了。雕刻燕子图案的金箔腰带规规矩矩地拴在腰上,上头用红绳挂着一块晶莹的白色玉石,一面雕了一个“沐”字,另一面是一个象征子燕部的“燕”字。

“我这装束如何?”她摸着下巴,略一沉吟,思索道,“是否格外齐整好看?是极,我也这么认为,毕竟我本来就十分好看。多谢大祭司夸奖。想不到大祭司看着冷冷清清,实则心细如发,真叫我感动。”

大祭司:……

他原本尚算淡淡地、克制地蹙眉,现在眉心却不由自主拧出了一条细细的纹路。阳光透过枝叶,在他苍白的肤色上投下几点金光,其中一点恰好就落在那道纹路上,让那点不悦显得更加深刻。

他自己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裴沐原本以为他是披散长发,今天才看清,原来他两边的鬓发编为细而长的辫子,将长发都拢在脑后,不让发丝打搅他。

这样严苛,自然看不惯裴沐这散淡又带些无赖的样子。

“身为祭司,怎能如此怠惰?祭司上承天意,下启民智,自当为万民表率。”大祭司摇头斥道。

他长相冷厉,神情淡淡就足够威严,何况再皱眉训人?换作别的任何一个人,恐怕已经低头无言,对他又敬又畏。

可裴沐却理直气壮得很,不仅不怕,笑意还更盛。

“我有甚法子?我们子燕部穷,多亏扶桑部和大祭司慷慨豪爽,才能吃上饱饭,哪来多少祭司装扮?”

她指了指自己的青藤杖,又指了指自己的腰带和玉坠,煞有介事道:“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了!唉,大祭司,有些祭司就是十分特别,比如我——特别穷。”

大祭司:……

他皱眉皱得像是谁往他嘴里塞了一把酸杏,说不定下一刻就要毫不留情地用乌木杖把裴沐打出去。

可这神情只有一瞬。

忽然,就像蒲公英被风一气吹散,大祭司的神情也倏然恢复为平静和漠然。

“说得有理。不过,你终究是我的副祭司,是扶桑部的副祭司。总要有个样子。”他说得慢条斯理,“既然如此,待会儿便叫青龙去取两套装束给你。礼器玉饰,一应俱全,想来能免去我的副祭司的……窘迫。”

裴沐:……

阿蝉救命,她一点不想天天拖着沉重的饰物到处走,“叮铃哐啷”像个行走的被刺杀目标。

她瞪着大祭司。有一刹那,她疑心自己在他唇边看见了似有若无的、有些得意的微笑,但再认真看去,那微笑已经不在。

莫名地,她心中那些嘀嘀咕咕的抱怨平息了。她又变得懒洋洋起来,漫不经心地想:也好,又白赚扶桑部两套衣饰。

祭司装束很贵重的。

不过,裴沐表面上可不愿意这么认输。她挑起眉毛,拿出部落小姑娘挑战利品的挑剔劲儿,说:“大祭司果然再体贴不过。属下实在窘困极了,所以……之前我们说好的,我的个人用度按您的规格来,能不能也一起发了?”

男人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奇怪地,他并未再次皱眉,反而又露出了隐隐约约的、一闪而过的笑意。

“也好。”他颔首说,“叫青龙一并给你。”

过分平静,就是笃定。所谓笃定,就是掌握了别人不知道的什么事。

裴沐感觉有些怪怪的。但有什么好怕的?她转念一想,反正大祭司又不会吃了她。

她就大模大样地点头:“好。”

大祭司盯着她。一种很有些新奇的情绪在他眼底浮沉,如孩子第一次见到蝴蝶破茧。为了不让这种情绪流露,他收回目光,回身重新看向参天神木。

“裴沐,你胆子很大。”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子燕部势弱,如何养出你这样的脾性?”

“可不是么,我也替阿蝉亏得慌。”裴沐悠然道,“但说到底,终究是我知道大祭司有求于我,才敢这般有恃无恐。”

男人的背影像是顿了顿——一个刻意克制自己,让自己不要回头的标志,昭示出他惯于苛刻自身情感的习惯。裴沐观察并思忖着。

“哦?何以见得?”他声音忽然一厉,“副祭司,你真以为自己无可替代?”

“不是我以为,是大祭司表现得太明显,简直像故意叫我猜到。”裴沐直白说道,“扶桑部本就势大,大祭司更是天人之姿,又有神木作为倚仗。莫说收拾我,就是将我和子燕部一起收拾了,我们又能如何?可大祭司稍露实力就收了手,还又是许诺我们丰裕物资,又是指定我当副祭司——这么荣耀的位置,给一个穷困小部落的祭司?”

伫立在她前方的背影静静听完这一串话,忽然轻轻笑了一声。这次不是裴沐的错觉了。哪怕那只是很轻微的一声笑,不比蝴蝶振翅更明显,那也的的确确是笑声。

“不错。”他赞许道,“够聪明,也够懂事。不在众人面前说穿,而忍到我这里才显摆,为自己换取更多的筹码。裴沐,你很好。”

裴沐不料被他说穿了自己的小心思,一时难免讪讪。她不算个多深思熟虑的人,但妫蝉他们比她更不擅长,所以多年下来,她难免多想一些、多计划一些,也难免有点洋洋得意起来。

大祭司看似淡漠如冰、远离尘埃,事实上……能在扶桑部稳坐大祭司之位这么多年,如何会真正单纯?裴沐暗暗反思,提醒自己要更谨慎一些。

“裴沐。”大祭司又说,“你知道我要你做的事是什么?”

“还请大祭司赐教。”裴沐态度端正了许多。

“过来。”他说。

裴沐依言上前。走到他背后三步远时,她停了下来,看了看他。

大祭司说:“到我身边来。”

她才又走上前去,和大祭司并肩而立。

他正抬着头,凝望着神木。点点阳光跌落在他深邃眉眼上,混合了他眼眸中那些细碎星光,变得更加剔透,又显出几许平和宁静来。

“你看见了么?”他右手拄着华丽的乌木杖,左手对着树干上方轻轻一点,“裴沐,我知道你看得见建木的经络。”

裴沐身体轻轻一抖,面上微微的笑意也发了僵。

新上任的副祭司仍旧含着笑,面容依旧白皙柔润、秀美可亲得毫无瑕疵,但那分凛凛的锐意却忽然生动起来,也让她深黑的眸光陡然发沉。

建木是拥有神力的树木,但它们的外表与普通树木没有区别。像眼前这一棵光滑如玉、神异分明的,实在很少。

大部分祭司养育神木,只是像侍弄寻常花草一样精心伺候,再尝试与神木沟通,借神木的力量从而提高自身巫力。而他们眼中的神木和常人无异:叶片是叶片,枝干是枝干。

但裴沐不同。

她不仅能看到神木的枝叶,更能看见更深处的经脉。她能看见力量是如何在枝叶中流转,能准确判断神木的力量是多是少、是生机勃勃还是病入膏肓。

她能看见“神力”的本质,所以她的力量也最接近神力而非巫力。

她从没告诉别人这一点,连她最好的朋友妫蝉都不知道。

因为他人一旦知道……她本人的血脉立即会成为四方争抢的目标。将有无数人狂热地渴求与她诞下后代,哪怕明知道祭司的力量很难通过生育传承。

裴沐浑身紧绷,笑意也紧绷。她手中的青藤杖僵直着,顶端镶嵌的白玉内部已经有烟雾悄然沸腾。

“无须紧张。”大祭司安抚似地压了压手掌,话语里那分细雪一样的冷淡却萦绕不去,令他的安抚多少打了折扣。

“裴沐,不要紧张。我也能看见。”

简洁的、不含任何情感的话语,本该像冷冰冰的石头,却在此刻奇异地成为了定心针。

裴沐一怔。大祭司也看得见?对……也很正常。他力量强横,说看不见才让人生疑。

再一想,她本就打不过大祭司,何况这里还是星渊堂,里里外外都是扶桑部的祭司。担心也是白担心,不如不担心。

这么一想,副祭司大人立刻心安理得地松了一口气。

她夸张地叹了一声:“大祭司,您一口气说完呀,真是吓死我了!”

“……还要多多静心凝神。”大祭司抿了抿唇,毫无血色的薄唇倒是略泛出了点血色。

“是是是。”裴沐毫无诚意地应下,开始专心吹捧大祭司,“哇,大祭司也能看见神木经络,真是太厉害了!大祭司一定看得比我清楚多了,唉,我是萤火之辉,大祭司是皓月之光,我实在不值一提,您千万别放我在心上。”

最好连她能看见经络的事也一起忘掉!

“心思浮躁。”大祭司毫不动容,反而皱眉斥了一句,“你……罢,日后再说。”

他道:“裴沐,我需要你当我的副祭司,就是为了神木。”

“神木?扶桑部的神木?”裴沐上下打量了树木几眼,“这……若是可以,我很乐意能为大祭司效劳。可大祭司将神木照料得很好,我看不出有什么需要我插手的地方。”

一株神木通常只有一位祭司,否则会分散神木的力量,不仅无法支撑祭司发挥实力,更可能因气息冲突而损害神木生机。

虽然说,扶桑部的神木吸收了许多部族的神木枝条,才会长得这么高大,但它们既然融为一体,那自然只能算一株。

它的祭司……自然也只能是大祭司本人。

“便说你心思浮躁。”

大祭司眉心的纹路又拧出来了。

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搭在裴沐肩上。后者本能地一僵,忍着才没跳起来。

“看。”他只盯着神木,说了这么一个字。

裴沐按下心思,尽量忽略肩上的触感,只去感受从他掌中传来的一丝作为引导的神力。

大祭司的力量不同于她曾遇到的任何一种:并没有她以为的霸道,反而清冷干净,如盛夏时山顶融雪,就是这么清凉舒爽的一股冷意。要说哪里不好,就是太过寒凉了。

雪水般的凉意连接了她和眼前的神木。

裴沐凝神去看。

她忽然屏住了呼吸。

在她的视野中,这棵原本生机顺畅、枝叶招摇的参天巨木,突然变得……四分五裂起来。

并非是摔碎的龟甲那样的四分五裂,而是像一个没有拼好的傀儡娃娃:这里的枝条和主干分离,那边的叶片也只是虚虚停在枝头。

原来,这看似一整棵树的神木,实际竟然是各部分分离的。

“这是……”裴沐晃神片刻,立即反应过来,脱口道,“难道各个部落的建木并未真正融合?!”

大祭司收回手。他下颔绷紧,良久,才轻轻一点头。

“正是如此。”

裴沐一时说不出话。

这个消息……太大了。

没有真正融合的建木枝条,本质就还是许多株不同的神木。虽然都叫“建木”,但如果不好好梳理经络、联通不同枝条的力量,而只是勉强将它们拼凑在一起,那不仅不能得到更加强大的神木,反而会因为力量冲突,而反噬供奉它们的祭司。

裴沐曾见过被神木反噬而死的祭司。

光是一株神木反噬,就已经是那样凄惨的死状。那独自支撑的大祭司……

“你……”她不笑了,小心翼翼地问,“你既然看得见经络,为什么不梳理力量?只要梳理好神力,建木便能融合。”

大祭司漠然地站在原地。他又沉默了片刻,才说:“神木之心出了问题。”

“……什么?”

裴沐怔了半天,才难以置信地张开嘴。她下意识压低声音,将这个绝对不能透露的消息用细细的声气惊呼出来:“你难道把神木之心弄丢了?你想死吗?!”

神木之心是每一株建木都拥有的最关键的东西。没有它,神木无法存活。而如果是被祭司供养的神木丢了神木之心,那不出三十日,祭司就会与神木一起消亡。

“沉住气。”大祭司先斥了一句,才淡淡道,“并非弄丢。神木之心损坏了半颗,还剩半颗。”

“损坏?”

裴沐还想再问,却被大祭司打断了。

“我要维持神木不坏,腾不出手。裴沐,以后每天日出、日落时分,你都要到神木厅来,仔细照看神木,并梳理力量。”

他转身走向神木厅的出口,冷硬的背影丢下冷硬的一句吩咐。

“还有……”

他的声音古怪地顿了顿。

“记得找青龙去领你的祭司衣饰……还有本月用度。”

这人说话怎么突然怪怪的?

裴沐眨眨眼,问:“大祭司去哪儿?”

“去祭祀台占卜。”

声音还未消散,他人已经消失在重重藤蔓背后。

裴沐回头看看貌似欣欣向荣的神木,半晌,哀叹一声:“好像卷入麻烦了。唉……真是叫人想偷懒也不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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