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岛游戏第六天深夜。
物哀独自躺在宽敞的大床上,在一片黑暗中凝视着天花板发呆。
如果放在昨天,告诉他烟灰和岛主建立了合作关系,他恐怕打死都不会相信。同样地,登岛前他也一直假想着和岛主间的冲突爆发,从未想过自己会暂时和她站在同一阵线,自家的老大甚至由玩家摇身一变成了代理人。
今天这一整天没有逃亡,没有悬案,也没有战斗,但他觉得过得比之前的任何一天都累。
他辗转反侧,尽管疲倦感一阵又一阵地袭上自己的大脑,却怎么样都睡不着。空蝉外出调查了一天,解析下水道毒雾构造的进程也才推进了不到一半,带着愠怒的表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末喜则被朱槿所控制、至今仍处于监禁状态,一想到自己两边都难以插手,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无力的懊恼。
他的脑海里又浮现起今天在天台看到的将台的模样。
将台老了。十五年前那个硬朗而干练的魔鬼军官,现在不过是一个满脸皱褶、一身软肋的独眼龙。从天台的边缘将视线投向他时,可以明显感受到空蝉的真身这一信息对他造成的打击,他的头顶错落分布着好几撮像是刚刚褪去颜色的白丝。
他还记得遥远的过去,这个剑术老师在训练的间隔里对他说过的话。
“……那家伙结婚有几个年头了,现在还有两个可爱的女儿在家里等着他凯旋呢,你小子好好跟着老子练,以后也能有这么幸福美满的一天,哈哈!”
双眼健全、浑身肌肉的将台坐在空地的草垛上粗犷地笑着,随后点起一根烟,像嚼卷饼一般粗鲁地塞进嘴里,又望着阴霾的天空出神。
“哈……当父亲到底是种怎么样的感觉,搞得老子也有点好奇起来。不过我这种人怕是五十岁都结不成婚,也不指望能够照料和教育一条新生命——你怎么看,小鬼?”
——嗯?为什么不说话光盯着我看,小鬼?
年轻将台的声音在物哀脑里回荡,他猛地睁开了双眼!
物哀粗声喘着气,眼前根本没有将台,没有任何人,有的只是空洞漆黑的天花板。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不小心睡着了。
或许就这么睡去别醒过来反而更好,这么一惊醒,他反而感到十足地精神。
物哀感到喉咙一阵干渴,于是从床上爬起身来,打开自己的水瓶,却发现瓶里空空如也。
“对哦,睡前忘记装满水了……”
物哀细声嘟囔着推开了房门,打算就近找点儿喝的。
深夜的回廊很是昏暗,头顶的廊灯一过十二点就会自动调到低能耗的模式,发出极其微弱的淡蓝光芒。物哀一面细想着这一层哪里有饮水机,一面漫无目的地左右环顾四周——
……吱呀。
那噪音遥远而细微,若不是在午夜这种高度寂静的环境下,几乎不可能听到。
物哀一下子来了精神。他知道这声音的来源。
是那座通往摩天大楼天台的铁栏杆电梯,那是电梯移动时铁栏杆摩擦四壁所发出的响声。
物哀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往电梯所在的方向靠近。栏杆的摩擦声断断续续地传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
他终于走到了电梯前,果不其然,那电梯正处于移动状态。电梯很快到达了目标楼层、随即停住,物哀赶紧抬起头望向电梯口上方所显示的数字。
第52层。
他知道这个数字,那是日蚀塔的顶层。
——什么人在深夜乘坐电梯?白天坐的时候,摩擦声远比现在大上好几倍,记得电梯内可以切换慢速模式,现在想必是以低速度在运作,是什么事情有必要让此人控制声音,深夜从日蚀塔外出……
物哀深吸一口气。岛主没有给四名烟灰安排住处,现在日蚀和月蚀塔里应该只有他、空蝉、咏乐、岛主残樱和三个代理人。
——跟踪上去?不,等待电梯来回的这个空档,那人早就跑远了……但会在这个时间出门,难道说……
稍作思索之后,物哀跑向回廊的另一侧,冲进了那一架日蚀塔内部用的电梯!
——掩人耳目地独自行动,那个人很可能就是代理人中的叛徒!现在赶去确认那三人里有谁不在房间内,就能够知道出门者的确切身份!
物哀就近按下了31层的按钮。三个代理人彼此居住的楼层各不相同,31层是黑湖所在的楼层。
密闭的电梯安静而平稳地驱动起来,物哀在电梯里不停地跺脚。电梯门打开的一刹那,他便冲向记忆里黑湖的房间!
“——歹势,深夜打扰一下。有点事情想商量。”物哀急促地敲了敲房门。
里面一片寂静。
“……失礼了。”
物哀侧身猛突,一把撞开了门!
房间里空无一人。
——是黑湖!那个乘坐电梯离开的人是黑湖!
发现重磅消息的兴奋涌上物哀的心头,他小心翼翼地把房门重新关上,随即回到电梯间里,手指不住颤抖着,按下了33楼的按钮——那是井月所在的楼层。
“确定是黑湖,这下子就可以相信另外那两个人了……先向他们问出老大住在哪一楼,必须尽快传达给老大……”物哀稍微冷静了些许,细想着接下来的行动。
电梯门再度打开,他随即奔向井月的房间!
“打扰了,我有些事想找我们家老大,麻烦——”
他边说着边敲门,却发现她的房门一敲就被推开了——门没锁,只是虚掩着而已。
物哀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轻轻地把整扇门打开。
房间里空无一人。
有两个代理人深夜失去了行踪。
物哀走进房间、打开灯,里里外外找了一遍,井月的确没有藏在床底下、墙壁后、天花板上等任何料想不到的地方。
物哀关上灯、合上门,像梦游般走回了电梯。
他按下了37层的按钮,以津就住在这层楼。
再往后的事情,有些恍惚的他不再去细致地留意。他到了37楼,慢慢走了出去,以津的房间门虽然关上了,但没上锁,物哀一转把手就打开了房门。
房间里依旧空无一人。
三个代理人全都不在。
物哀原地伫立思索了很久,最终无奈地抓了抓头发。他关上门、坐回电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然后沉重地倒到床上,闭上了双眼。
“……睡觉吧。”
物哀放弃了思考。
……
深夜的下水道。
井盖被缓缓地搬开,地面上路灯的光线照射进了幽暗的地下空间里。
黄色的毒雾宛如催魂的死神般由下至上地爬升,扣住了祂的脚踝。祂面无表情地一脚把毒雾甩开,随后跳进了下水道里。
(注:此处暂不公布此人具体性别,故代称用“祂”)
下水道里空无一人,有的只是死亡的恶臭气息。毒雾笼罩在祂的周遭,像是致命的舞女,不停地撩动着祂的脸庞。
祂的脸庞随之迅速糜烂,血肉掉落后露出骇人的白骨。
“抱持杀意之人……交出你的人性……”
明明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却有一股像是通了十道电流般的怪声在空气中回荡。
赶在手指腐朽之前,祂从身上拿出了一颗毒牙,冲着面前的空气展示。
那颗毒牙仿佛原地刮起了一阵飓风,毒雾被瞬间驱散开来!祂身上腐朽的部位也随即迅速复原、重生,最后回归到了一开始的状态,那之后毒雾重新包裹祂的周身,却再没对祂的身体造成任何伤害。
“都出来。”祂冷冷地说,“我会挑这个井盖下来,因为我清楚你们现在都栖身在这附近。”
祂的声音在阴森的下水道里回荡。两排烛台照耀着幽绿色的地面,污水混杂着毒雾,一股只有乡下老鼠才会喜欢的腐臭味在这空间蔓延,而祂只是静静地等着回应。
“嘻嘻嘻……出来一趟不容易吧,我们准备了点粗茶淡饭,快过来吃吧。”
道三的声音终于从某个拐角处响起。祂循着声音走去,转过弯,要找的那群人悉数站在祂的眼前。
这里是下水道当中相对宽敞一点的主干道,面容丑陋而狰狞的道三站在祂的面前,张开双臂欢迎祂的到来,而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则有着几道光源,可以看到有约十来个人正聚集在那里。
“……规模扩大得还挺快嘛。”祂无视了道三的拥抱,淡淡地说。
“咳、咳……符合条件的人渣比我想象的多,也更加积极。这个增长速度应该还能保持个两三天——咳、咳!”
道三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咳嗽声,以免让不远处的那些人听到。当然,他们的对话也把声音压到了最小。
“……别把血咳到我衣服上,洗起来会很麻烦。”祂依旧毫无反应地盯着道三。
道三轻轻抹去嘴角咳出来的血,从身上摸索出一瓶药,吞了几片下去,很快恢复了常态。
“嘿嘿嘿,你可真是绝情……不过我喜欢这种合作伙伴。对我嘘寒问暖的人才叫令人作呕。”
“我并不想配合你的什么特殊癖好,你的状况不好我还是会提供一定协助。”祂的声音里头一回浮现出丝许厌恶,“你必须明白,在这种节骨眼上出差错,你的主子不会给你好脸色看,而我的领袖更不会放过我。别忘了我们是为了什么而来。”
道三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似乎根本没把祂的话放在心上:
“当然、当然。我们都为了各自的主人而来,配合这群弱智玩了七天的过家家游戏,接下来还要再玩上七天,只为了确保这次计划不会出现任何差池……”
他的表情又一下子变得如觅食的蛇般扭曲,缺了好几块的门牙狠狠地咬在嘴唇上,口水和鲜血一同顺着下巴滴下。
“岛屿和岛主归你,双尾蝎归我。我们想要的都是十——分美味的佳肴……对,佳肴,必须打开全感官去细细感受、细细品味、细细回甘的佳肴,嘻嘻嘻嘻……”
祂皱着眉看着自顾自兴奋起来的道三,只觉一阵恶心。若不是命令指派祂和他进行合作,祂一辈子都不想和这种家伙共事。
“我还是理解不了,你们为什么要对那个愣头青小姑娘那么执着。”祂低语道,“这次计划若能把她剔除,稳定性会瞬间高出不少。”
“若是把她从计划里剔除,我的主人从一开始就不会答应和你们的合作,我也不会站在这里。”道三的笑容隐去,神情可怖地直视着祂,“这是我们的事情,那女人是必须的,不要过问太多。我们只想要自己应得的,你们如果不想多一个敌对组织的话,最好也乖乖拿走属于自己的那部分,然后闭上叽叽喳喳的嘴。”
祂沉默着转移目光,心里嘀咕着真是百年一遇的怪人,嘴上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总之,按照今晚的统计,总共有37人投靠了朱槿一侧,再除去这里的十来人,还有三十多人没有站边,交给你来争取。”祂说着把身上带着的物资交给道三,“这些东西足够你们在这地下呆上一天了……我没办法一次性带太多出来,会引起怀疑,只能找机会给你们带,你们最好也自己想办法。如果哪天我没有过来,有可能是在监视下不便于行动,作好缺乏物资的心理准备。”
“……毋需多言。”道三行了个礼致谢,然后把物资拖到了一边存放起来。
“和你聊够了。他们在干些什么?”祂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不远处聚集在光源旁的那群人身上。
那群投靠道三的人正在兴奋地围着什么东西低语着,有人甚至不断地手舞足蹈以表达内心的狂热。他们似乎被道三吩咐不准靠近,没有一个人敢把头转向这边,确认祂的身份。
“有个企图加入我们的家伙,没能通过‘试炼’。”道三向祂解释道,“既不能放他回到地上,留着也没用,所以他们正在拷问他作乐,等腻了就会杀死。”
“……无聊。我走了。”
祂瞥了他们一眼,连那些人都是些什么人都不屑于去看,冷冰冰地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我送你到出口。”道三跟了上去。
……至于不远处,那群正在以蹂躏与施虐作为狂欢内容的人。听到脚步声的远去后,他们暂时停下了手头的动作。
“……叛徒代理人走了?”戴着墨镜和耳机的男人试探着轻声问。
“应该是走了。”手持长棍的男人咽了下口水,“我还以为道三终于打算领假死者与我们碰头了,没想到居然来了这么一尊大佛……还说敢窥探就杀了我们,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行了,走就走了——海兽,音爆,轮到你们俩了!”旁边有人恢复了镇定,开始催促道。
“知道了、知道了——吃我一炸!”
音爆用手指吹出了一颗泡泡,那泡泡轻轻落在了被绑在地上的那个男人裸露的肚子上,随即猛烈地爆炸,把他的腹部炸得血肉绽开!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男人被塞住了口部,钻心的惨叫声未能爆发出来,全都咽进了肚子!
“哈哈,这下能给9分吧!”音爆满意地说。
“只能给6!”
“5分不能再多了!”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嚷嚷道。
“差不多得了,换我来。”海笑着打断他们的起哄,“音爆,你丫出了点汗吧?凑过来。”
音爆有些不明所以地凑了过去,海兽取下他的一滴汗水,滴在了棍子的中心,然后开始凝水。不一会儿,一团全是盐分的液体漂浮在了昏暗的空间里。
海兽哼着小曲儿,把那团盐水团挪动到男人伤痕累累的躯体上方,随之炸开,盐水洒遍了他的全身。
“——唔唔唔唔唔唔唔!!!!!!”
男人惨痛地咬紧了口中的布,翻白的双眼几乎就快爆出来,全身像蛆一般疯狂扭动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绝活!”
“十分!十分!”
“这表情,满分了!”
其他人一阵哄堂大笑,一时间拍掌声不绝于耳!
“特意舍弃玩家身份,没想到居然没能通过‘试炼’,真是个可怜人。”海兽得意洋洋地和音爆击了掌,看向被当成玩具而浑身抽搐的陌生男人,“也别太怪我们,要怪就怪你自己的无能……哎呀?”
他停住话茬,俯下身来观察逐渐变得一动不动的男人,又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发现他毫无反应。
海兽看向其他人。
“好像坏掉了。”他若无其事地向他们宣布。
“切,真扫兴,今晚没其他节目耍了。”
“害,你丫这可得负责啊,都怪你玩太过火,才会那么容易坏。”
“行了,最后那波也挺精彩的,看了不亏。”
道三的簇拥者们有些失望地讨论道。
“既然都这样了,直接把他处理掉吧。”音爆和海流了下眼神。
海兽点点头,冲角落招了招手。角落随即有个坐着的人站了起来,朝这边走来。
“嗯?这家伙原来没来参加游戏啊……不喜欢这一套?”似乎有人意识到此人的不合群。
“好像是哦……这家伙叫什么来着?你和她说过话没有?”
“没有。”
“我也没有。”
“什么鬼?搞了半天入伙之后谁都没交流?这货该不会有古怪吧?”
“怎么办,现在做掉这人?”
那些人开始有些警惕地看向此人,一个个都面露杀意地向她逼近。
“都收下手。”海兽轻轻拍拍掌,“这家伙的确不大合群,是我和音爆前几天刚接收的,平时不爱交流,所以不参加这类游戏也正常……但放心吧,她是我们的同类。”
“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们就知道了。”音爆神秘地笑笑,“动手,做了他。”
此人走到了被绑住的男人跟前,低头看着他。男人在痛苦的尽头似乎又找回了那么一丝意识,双眼冒出了些许光芒,用近乎恳求的求助目光望向她——
唰。
洁白的书页一闪而过,仿佛一把利刃,干脆地割断了男人的喉咙。
他甚至连绝望的功夫都没有,就这样结束了可悲的一生。
“——唔哦哦哦哦!!挺能干的嘛!”
看到如此干净利落得了结手法,在场所有人都再度兴奋地欢呼起来。
而鬼怒则默默转身坐回属于她的那个角落,借着幽绿的烛光继续读起手中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