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嗣忠见他沉吟半晌没有回答,笑容渐敛,席间众人都屏息等着易望峰的回答,见此情景,不免有些心惊。
行军司马王通起身笑道:“曹公太过自谦了!四娘我们都是见过的,那容貌、人品,样样都是万中无一。这些年来,求亲的都踏破节使府几条门槛了?哈哈”
易望峰这才回过神来,忙又躬身,嘴动了动,“求之不得只是只是”竟还是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蒙曹节使高看,不嫌保明才疏学浅,保明受宠若惊。”易深恭敬行礼,嗓音清亮带笑,“节使美意,本不应辞,”听到这里,众人俱已面色大变,曹嗣忠脸上更是一丝笑意也无。
易望峰本来觉得易深自己开口也好,免得他不知如何应对,直到听见这一句,本就一直未敢抬起的头这时垂得更低了,甚至连身体都已经肉眼可见地微微发着抖。
只有易深神色自若,声音缓慢而清晰:“只是今日若真的领受,怕是要误了节使掌珠!”说着,双目坦荡直视曹嗣忠。
阿蔓和在场所有人一样大惑不解,曹嗣忠沉声问道:“大郎此话怎讲?”
易深面色端凝,迎视曹嗣忠疑惑不悦的目光,“保明虽不才,也尝闻前朝名将霍去病曾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我西北边境群狼环伺,自太祖以来,便征战不止,凉州更是扼西北咽喉之要冲、门户。节使深得圣人倚重,镇守河西数州多年,自是深知——凉州安,则西北安;西北安,则天下安。身为男儿,保明惟愿上阵杀敌,为国尽忠,两年前,便已立下誓言——边境未宁,绝不成家!”语毕,垂首恭敬再施一礼。
曹嗣忠定定看着易深,阿蔓觉得心都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众人也都大气不敢出地来回扫视这二人。半晌,只听曹嗣忠叹了口气,颇惋惜道:“唉,大郎既有此志,某怎好勉强?只是可惜了,本是良配,却是无缘!唉”
易望峰连忙赔笑:“是大郎无福,更不敢耽误四娘青春”
这事过后,席间的气氛便明显有些尴尬,虽然又换了歌舞酒菜,但众人都觉不自在。曹嗣忠自然看得明白,便也没有强留,没过太久便命散了席,还亲自送易府众人出了大门。
刚回到刺史府,易望峰便沉着脸命易深和王氏随自己去前院正堂。易淑贞等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却不敢违抗,行礼去了。
小山和阿蔓跟在易深身后进了易望峰的正安堂,易深示意二人等在外面,自己掀帘进去了,脚步倒还是不紧不慢的。此时易望峰夫妇的仆婢也与他们一样都立在正安堂外,乌压压一片人,却都大气儿不敢喘。
不多时,里面传出易望峰的怒喝:“大郎!你今日差点置整个易府于死地,你可知错?”
王氏声音惊惶:“三郎,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易望峰恨恨道:“你该去问你的好儿子!”
接下来声音低了下去,想是易深在对王氏讲述今日在节度使府发生的事。
阿蔓本就站在离门口最近之处,此时更是屏息静气,竖着耳朵,片刻后终于又听到声音传出——似乎是一声惊叫又半途被捂在口中。此刻众多仆婢就在身旁,阿蔓想了想,向后退了几步,这下便完全听不到室内的动静了。
此时正安堂内,易望峰满面怒色立于坐榻前,易深平静迎视父亲的目光,任凭母亲抓住自己的两只手臂,用再不复平日雍容慈婉的女声哀戚道:“大郎,你怎地这般鲁莽?咱们初来乍到,无依无靠,本来还要想法子交好曹节使一家才对,你今日作为,岂非大大得罪了他?且这样一来,凉州的官员们,哪个还敢与我家结交?你父亲的仕途只怕也要举步维艰、被你带累了!”说着竟呜呜哭了起来。
易深面色放柔,低声抚慰母亲几句,王氏止了悲声,又苦口婆心劝道:“大郎,阿娘知道你一向有分寸、有主见,所以从不逼迫你任何事。可你年纪已经不小,也该谈婚论嫁了,连二郎今年都开始留意合适的人家了,阿娘这心里”声音又低了下去,“今日我也见着了曹家的四娘子,真真是大家闺秀,容貌秀丽,举止大方,进退得宜,更巧又与贞娘极为投缘”
易深打断王氏,语气柔和却坚定:“父亲、母亲稍安勿躁,容儿一一禀明。”停顿片刻,又道:“我今日已经明言——边境未宁,绝不成家,并非一时诳语,乃是我肺腑之言!”
易望峰和王氏俱露出骇然之色,易深不待他们开口,已继续道:“我并非家中唯一男丁,二郎也可为易家延续香火。我生平唯一志向,便是辅佐明君平定四夷,创一个太平盛世,成家于我,毫无意趣!”
易望峰驳道:“你既有此志,那曹节使不是正可助你大战宏图?”
“父亲错了!今日我拒亲,除了方才所述原因,还有更重要一件,便是曹嗣忠之女绝非良缘!其一,曹嗣忠本非帅才,原是靠着先祖恩荫及幼时伴读圣人身边才有了今日。镇守西北这几年又一味刚愎自用,不听人言,对西域诸国、部族的多次战役中或胆怯畏战,或贪功冒进,胜则自居首功,败则推卸其责。若我真入了其门下,岂不是明珠暗投,处处为其压制、掣肘?其二,曹嗣忠好大喜功,贪得无厌,下属及朝廷中早已对其所为颇有微词,我料定两年之内必有大祸降临曹家!而且——”
易望峰夫妇本已听得面色大变,此时听到还有“而且”,更是不约而同齐齐紧盯住易深。“而且,父亲,我们与曹嗣忠打交道已有两三年了,虽然那些事都是以父亲的名义做下的,但我从未刻意隐藏过行迹。是故只要他有心,自然不难打听到真正经手的人是我。想来,曹嗣忠想要借结亲来将我牢牢抓在手心的打算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那么,只要他还想要用我之能,我拒亲与否,都不会危害到我们易家,反而还会让他有所忌惮——因为不能轻易将人安插在我身边,对我们的虚实也就难以确定。”
易深几乎从未曾一次说过这许多话,特别是在王氏面前,父子俩这些年做的事,都是瞒着她的。但她毕竟是聪明人,此刻听了易深这篇话,也隐约觉察到自己家与曹节使似乎关系有些复杂,而且好像早就搭上了这一头
她不敢再想下去,也明白这些不是她能过问的,缓缓松开手,后退几步,怔怔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