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淑贞的声调是她从未听过的温柔娇俏:“没事就不能来看望阿兄了?阿兄既不高兴我来,我这便走了!”
那好听的男声哄道:“多日不见,你怎地还是这般孩子气?罢了罢了,都是阿兄惹你生气,快快坐下,我给你赔罪可好?”
易淑贞欢快嗔道:“阿兄又欺负我,我要告诉阿娘去!”终于道出此行来意:“阿兄,我见你这次回来,清减了不少,便亲手做了补汤,给你好好养养身子。”扬声向外叫道:“阿蔓,还不快端过来?”
阿蔓定定神,稳稳捧着汤钵,微垂头绕过屏风走到里面那张巨大的坐榻边,榻上一张案几,上面铺排着笔墨纸砚,还有翻开的书册。她轻轻将汤钵放在案角,又无声退后一步。
从头至尾,阿蔓都没有抬头,却能感觉到有两道视线一直若即若离投注在她身上,她两手紧攥那些用来隔热的树叶,手心渐渐沁出汗来。
易淑贞灿笑着让道:“阿兄趁热品尝一下,我亲手做的汤可还合口味?凉了味道怕就不好了。”
阿蔓耳中听到钵盖轻轻叩击桌面的一声脆响,偷偷抬眼望去——一个身着天青色圆领右衽长袍、腰束玄色革带的年轻男子正盘腿端坐案后,修长指间端着那只汤钵,低头就口的一瞬间隐约可见薄唇润泽,唇形饱满,配上修眉俊眼,果然赏心悦目
阿蔓正自欣赏赞叹,冷不防对上一双墨黑双眸——易深的眼正从汤钵上方直直看向她,迅捷捕捉到她来不及转移的打量视线。阿蔓心脏骤然一缩,忙不迭垂头。
易淑贞顺着易深眼光看过来,见又是这个令她无比厌恶的蠢丫头吸引了兄长的注意,心中嫉恨,喝到:“蠢物,还杵在这里作甚!”
阿蔓心知这正是试探易深品性的好机会,毫不犹豫地马上跪地叩头不住:“婢子蠢笨,绝非有意惹大娘生气,求大娘千万饶了婢子这回!阿蔓再也不敢了!求大娘饶了阿蔓这回”声泪俱下,小小身体抖如筛糠。
易淑娴刚刚喝出“贱婢”二字,已被易深温和截口:“贞娘,何必与一个小小婢女置气?她不懂规矩,让你院里的其他仆婢们多教她便是。”又吩咐夏枝:“你先带她去门外候着吧。”
夏枝明显不情不愿地拖起阿蔓,到了门外,偷偷掐了她的手臂一把。
不多时易淑贞也出来了,先狠狠瞪了阿蔓一眼,忿忿扯了扯披帛,头也不回地率先走了。
刚进了绣春苑的大门,易淑贞便猛地转过身来,扬手便是一个重重的巴掌打在阿蔓脸上。阿蔓早有心理准备,此时便顺势“扑通”一声跪在青砖地上,哭求道:“大娘息怒!都是婢子的错,大娘息怒!大娘怎样责罚,婢子都甘愿领受,只求千万不要罚婢子去清理马厩!求大娘开恩!”
阿蔓那副恐惧到极点的样子令易淑贞很是畅快,她呵呵冷笑:“马厩?倒是提醒了我,从明日开始,你就去马厩干活儿,没我的令,就一直待在那里做马奴!省得整日在我面前碍眼!”
阿蔓痛哭不已,心里却长长吁了口气——幸亏易淑贞的蠢坏,否则她还真不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就把自己送到马厩去,这应是她唯一可以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正大光明“偶遇”易深的地方
第二日清晨,阿蔓径直去了马厩。易府的马厩位于外墙和前院之间,里面蓄养着十几匹高头大马,供男女主人出行使用。马厩的旁边还另有一个稍小一些的牛棚。
马厩的管事应是已经得到了消息,对阿曼的到来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意外,只冷冷吩咐了她要做的事情便转身走了。
马奴的活儿自然是又脏又累的。本来马厩并没有女奴,阿蔓干得活儿也就和其他马奴一样,甚至还要更多,想来管事是得了绣春苑的指令,要好好磋磨阿蔓一番的。
马厩管事姓孙,人称孙二,府里牛马都归他管理。
孙二这几日冷眼观察下来,发现这小婢女人虽小,性子却颇为倔强,不但很快就学会了这里的各项活计,而且沉默寡言,手脚勤快,就算别的马奴将自己的活儿推给她,除了洗刷马匹她因为身高不够实在无法,其余都一概应下。清理食槽和粪便、搬运切拌草料,抬水换水,阿蔓总是眨着清亮的水眸、咬着小小的唇一丝不苟完成,有时甚至连饭都顾不上吃。除了力气小身量矮,孙二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因此也就不再理会她。
阿蔓第一日便已被特别提醒要特别小心那匹高大雄健、通体漆黑的“风雷”——易深的坐骑。那马有单独隔出来的一间棚子,所食草料也要专门配制。既得了嘱咐,阿蔓便顺理成章地特别关照起风雷,不但每天把它的棚子打扫得出奇干净,草料切得特别精细,连每日午饭都端过去坐在风雷的棚子外吃,一边还嘀嘀咕咕,似在与之交谈。
好在风雷虽然外形威猛,实际上性子却颇为温驯,对阿蔓奇怪的举止并不抗拒,每每任她喋喋不休,半垂着大眼睛安静或站或卧在她身边。
其实,阿蔓只是觉得太寂寞,太多的秘密她只能自己负担,满腹的委屈凄楚她无处倾诉,可她不能对任何人提及这些。她真的希望车祸发生的那一瞬间,自己是真的死了,而不是来到这个莫名其妙的时空,经历这些似乎永无止境的苦难。她的绝望、无助和脆弱,只能可悲地说给一头畜生听幸好风雷是个好听众,让她不至于被这一切压垮。马奴们完全听不懂阿蔓在说些什么,一回两回下来也懒得理那一人一马了,只当这女娃有什么傻病。
这日晌午,阿蔓捧着自己的饭碗又蹭到“风雷”旁边,坐下,嘴里费力地咬着黍米饭咕哝:“二黑,今天你怎么不吃饭呢?今儿的草味道不对?”说着放下碗,扒拉着食槽里原封未动的草料,还拈起一根放进嘴巴里闭着眼尝了尝,再“呸”地吐掉,“这不跟每天你吃的一样吗?要不就是天气太热,你胃口不好?还是这几天你那主人都没出门,所以你闷坏了?心情不好?”想了想,咬着筷子头儿,侧头睨着风雷亮闪闪的棕色大眼睛:“二黑,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想绝食吸引你主子的注意?你这狡猾的坏蛋,亏你平时还好意思总装出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儿!切!”
侧后方忽然“噗嗤”一声笑,马上那笑声似乎就被堵在了喉咙里,阿蔓惊跳起来,又手忙脚乱扶住差点掉落的饭碗,这才能够回头看向笑声来处。
“大、大、大郎!”
真的不能背后道人是非么?阿蔓简直欲哭无泪,这般模样的“偶遇”与她的预计完全不符啊!
上一次送汤事件中,阿蔓顺势加了些夸张、刻意的表演,想要探一探易深的反应。果然,他比他的胞妹有头脑得多,而且,凭她前世那么多年的阅人经验,她可以感觉到,那是一个有原则的、坚定的男子。对阿蔓来说,他就是这易府所有的主子里,唯一一个在她“梦龙”的鬼话维持不下去的时候,有足够的分量可以庇护她的人了——如果他愿意的话。
可她与他,云泥之别,为了走到他身边,她费劲心机步步算计,却全没想到她那些小心机都还没有来得及见光,自己便以这样一副模样落入易深的眼中看到他好看的脸上那显而易见的惊愕神情,天,他不会觉得她真是个又疯又傻的蠢物吧?